一时心血来潮,正裹在这城市的茫茫浓雾与漫漫长夜之中,我决定为红薯皮写一篇传记。
红薯皮者,世人所知之粗鄙物也。此物大抵存在于多数人眼里“土里土气”的乡村地区,制作过程简单粗陋,不堪登大雅之堂以为珍馐美馔。此大抵世人之所共识也,更有甚者,竟不知此为何物,以为其韧如皮革树皮之类,绝非人之所食。
这,大抵是世人所认知的现状了,至少,是我曾经的眼光。
与它结缘是一段很悠久的故事了,约莫是始于幼稚之时,当时尚小,是偶然间从祖父辈手中递来的一片粗糙砖红色的薄饼,把玩良久,发觉其坚韧异常,可弯曲揉捏,任我驱使而外形不至损毁,竟以为是什么材料或玩具,直至后来见母亲尝过后,我才惊异地发现:这是可以吃的!
当时的我目瞪口呆,不经意间便被塞了一块进嘴里,一顿含糊咀嚼过后,便愈发厌恶起来:一来是其柔韧坚硬,当时牙齿尚未发育健全的我真如乳羊食草一般,难以撕开哪怕一条裂缝;再者做工也粗糙,除了被浸湿后淡会淡流露出的一点点红薯的甜味,便再无其他了,甚是让人失望。如此不可理喻的东西,自然便在当时幼小的心灵里积留下了一个模糊却深刻的印象:难吃。
这已是陈年旧事许多年了,大有“若非出现,必不当再见”的忘却感,但是偏偏恰巧的,它又一次回到了我的视线。
是数日前了,家中又忽然出现了此物。当时,适逢饥饿难耐、饿虎觅食的我如幽灵一般的在家中每一个角落里回荡,大有当年鬼子进村的恶象,对家中的每一寸土地来了一次地毯式排查,但奈何父母早已坚壁清野,家中竟是找不着一样可供消遣的食物,失望的,徘徊着的我,无意间的,在灰心的极点柳暗花明——两块沙发垫的角落里,竟是留有一包塑料包裹着的东西。
我见事态尚有回旋的余地,忙不迭地将其翻开来,于是乎,这单薄的红薯片便回到了我的世界里。当时空空如也的肚皮已是咕咕乱扰了,已是绝境,自然也得抛下这往日的成见,遵循“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这一原则,我当即决定化敌为友,抓起一叠便开始饕餮一番。
待我以风卷残云之势扫尽了最后几片红薯皮,心满意足地抚摸着微微鼓起肚囊,我终于发现,原来在刚刚一番疯狂举措之下,往日如此不堪的粗糙之物我也甘之如饴般接受了,霎时间觉得惊奇的,我拈起一片薄薄的红薯皮,忍不住细致的端详起来。
这是一片怎样精致的红薯皮啊!轻薄如蝉翼般的,晶莹剔透间,似是天上的琼浆玉液浇灌而成;其间密麻交错的斑驳细丝,是那天然红薯的皮上的残留物,似是龙的长须一般,飘逸着的,永恒的以如此柔美的姿态嵌在这琥珀色的红薯片里;而表皮上总是裹着那一层浅浅的芝麻的,淡淡的铺张开来,凝结着数万炸裂开来的焦脆清香。就是这样一块状如古铜色结晶的,我的手中有一片红薯皮。
似乎这是矛盾的,尤为是对红薯皮来说,它在我的认知里这番翻天覆地的变化的确让人可疑。莫不是受了什么蛊惑?我疑惑着的,心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事实上,这单薄的红薯皮已经有一定岁月了。
在现代社会,它们正逐渐沦为一个飘渺虚幻的概念,或者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名词活在人们的社会中。老一辈人活一个记忆,而年轻一辈却只知道这个名字,因为时代,终究是变了。
还在曾经那个朝不保夕的过往年代,土地时贫瘠的,太阳是火辣的,农人的心是流汗的。每天所等待着的都是一次烈日的曝晒以及愈发虚脱的状态下的艰辛劳作,也曾不止一次的从我父母辈的嘴里听着那一句句对当时困顿的感慨。那是一个吃不饱饭的年代,那是一个胡萝卜与猪肉都是一场丰盛大餐的年代,那是一个以红薯为食的年代。记忆尤为深刻的,是母亲在除夕夜曾和我说起过的一句话:“当时弄到一节甘蔗啊,都要反复地嚼,恨不得嚼完晒干之后再嚼几次,把甘蔗肉都吞下去。”是的,贫乏的物资决定了那个时代的基础,人民终究是要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是在等待着日子蜕变的。在从爷爷奶奶嘴里听来的故事里,那时三餐便是以红薯为食的,取代于大米而存在的,红薯是他们生活的口粮。也正因为如此,连这竟是最后一点的利用价值都不放过,他们会做这些粗糙的东西来糊弄日子困难的时候,这一片单薄的红薯皮便成了有时在紧绷生活之外的余闲了。
回忆停止在了这一瞬间,我猛然间发觉,那些苦难时光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所留下的痕迹:每一顿饭里总会放上那么几块热气腾腾的红薯,会喜欢吃所谓的人参米,还有,便是那些从乡里老家带来的各样零食也是我们家过年的招待物。似乎这纷乱的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了,我重新凝望起了手中的这一片红薯皮上。
红薯皮君呵,你是多么的坚韧与顽强,默默地曲折间扛起了那段多难岁月的血泪史,红薯皮呵,你是多么渺小的伟大着。
红薯皮君呵,你又是多么的纯净与晶莹,那点滴岁月熔铸成的丝丝淡香里散发着时间的清香,红薯皮呵,你是多么不起眼的闪耀着。
红薯皮君,我为你赞颂。这世上谁人能想到,在两个时代的兴替里,你是怎样将岁月掩于唇齿,将艰辛凝成清香,你是怎样以那单薄的身躯,肩负起了岁月的顽强!
红薯皮君,请让我记住你呵!为了那段难忘的岁月,为了那些再也无人会问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