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坐在黄昏里折星星。阳光细细描画她的轮廓。
那日的黄昏,暮色浓浓地,自橘黄的夕阳,向天际流淌。像八成熟的荷包蛋被人咬了一口,淌出金红的蛋黄;又似未凝固的糖稀,使人心中泛起无限的暖意来。姐姐在阳台。我逆着光望向她,看她被淌了一身暖融融的光,栗棕色的瞳仁恍若半透明的琥珀。她的发梢,衣角仿佛也浸在光里。她手中亮闪闪的纸条随她手上的动作晃动,甩着一尾光。
我记不得那日望了她多久。只记得她忽然停下手上动作,招呼我来。我应一声上前去,看见一颗星星卧在她白皙的手心,被暖阳上了温润的釉色。我于是用两个指头捏起星星,对着余晖照了又照,星星上亮粉泛出的光泽微微晃着我的眼。
“做人呐,就要像这星星,再小也要发光。”
姐姐的话似是说给我听,更像自言自语。
多年以后,时光冲刷记忆的底片,这一幕愈发清晰,以至于今日,我还记得分明——关于暖色调的夕阳余晖,姐姐浸在光里的发梢,衣角,星星釉色的暖光。
还有风中姐姐的呓语。
彼时尚且年幼的我,不解其中深意。
五六岁的小女孩,被全家人当掌上明珠捧得那样高,如一方小小世界里主宰一切的女王。我想,要像星星?为什么呢?漆黑天幕里,星子一点细碎的寒光,过于微不足道,仿佛随时可能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为何不像太阳一般光芒万丈,或者再不济,做长空之上高悬的一轮皓月,清辉泠泠,也比当细小的星子来得强。我要做人群中,最出众最耀眼的那一个。
但我很快便知晓了自己的幼稚。我上了学。在一众有各色才能的同学里,我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我自幼身体孱弱,无法在运动场上展示矫健的身姿;貌若无盐,无法因长相得到任何的优待;才智平庸,再怎么努力成绩也永远在班级中游上下浮动。我仿佛生来便只为衬托他人的优秀而存在,如同人群中的背景板。
于是我终日溺在深深的惶惑里,幼时“曾许人间第一流”的愿望渐行渐远,直至无处追寻。
一日,我向姐姐倾吐我的烦忧。姐姐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从抽屉中拿出一包用以折星星的纸条:“我们折星星吧。”我不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她的眼神止住。
我们于是坐在黄昏里折星星。阳光在细细描画我们的轮廓。
这是一个与多年前极为相像的黄昏。依旧是暖色的夕阳余晖,浸在光里的发梢,衣角,泛着温润釉色的星星,折星星用的纸条随我们的动作轻轻晃,甩着一尾光。
不同的是多了一个人。
不记得那日我们在黄昏里坐了多久。只记得那夜华灯初上时,天淡银河星垂地,月华如练。
我们起身。姐姐示意我抬头望天,我的目光下意识被那明月吸引了去,她却在看星星。我寻着她的目光看去。
夜空晴朗。千万颗星子缀在天幕,点点微光泛起。光芒细碎,微弱,仿佛随时被黑暗吞噬,比不及明月皎皎。
但是它们在发光,很努力地发着光。努力驱散一分黑暗,尽其所能,不顾是否平庸不起眼,是否只能作为明月的衬托而存在。
我无意间向楼下看去。楼下的夜市早已开张,车水马龙。点点灯光汇集,每一点都代表在这繁忙世间讨生活的凡人。他们或许也平庸,或许也会成为衬托他人优秀的绿叶。但平凡人就是这般,在大千世界扮演各自的角色,努力地承担各自的责任——正如星星。
天中繁星闪烁,如同车水马龙;地上车水马龙,恍若星河流转。
“做人呐,就要像这星星,再小也要发光。”
风中是姐姐的呓语。
我知道是说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