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的那棵槐树,是在蝉鸣最盛的时候开始疯长的。枝桠像被施了魔法,一夜间就越过墙头,把浓绿的影子铺在青石板上,给整个院子罩上了层晃悠悠的凉。
那年我十岁,暑假总赖在奶奶家。天刚蒙蒙亮,爷爷就搬着竹椅坐在槐树下,手里摇着蒲扇,眼睛盯着墙角的丝瓜藤。藤上挂着的小丝瓜顶着嫩黄的花,被晨露压得弯弯的,像一串绿色的小月牙。奶奶在厨房煎鸡蛋,油星溅在锅底的声响混着槐花香飘出来,我便光着脚丫从床上跳下来,踩着石板上的树影往厨房跑,凉鞋在门槛上磕出“噔噔”的响。
午后的太阳最烈,槐树却把阳光筛成了碎金。我和隔壁的小满搬个小马扎,坐在树荫里拼积木。他总爱偷藏一块红色的积木当“宝石”,我发现了就去抢,两人滚在凉丝丝的石板上,槐树叶落在头发上也不管。奶奶摇着蒲扇走过来,手里端着两碗酸梅汤,玻璃杯外凝着水珠,碰在一起“叮叮”地响。“慢点喝,别呛着。”她的声音像槐树叶一样软,我们却顾不上应,咕咚咕咚灌下去,酸得眯起眼,又忍不住咂咂嘴。
有时会下雷阵雨。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瞬间就染黑了半边天。风卷着槐树叶“哗哗”地响,晾在绳上的白衬衫被吹得猎猎作响。我和小满就搬着椅子躲进廊下,看闪电把槐树的影子劈在墙上,像幅忽明忽暗的水墨画。雨点子砸在叶子上,溅起细碎的绿,顺着叶脉往下淌,在石板上汇成小小的溪流。雨后的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草木的腥甜,爷爷会踩着湿漉漉的梯子,摘一把最嫩的槐叶,说要给我们蒸槐花糕。
傍晚是最热闹的。大人们搬着桌子在树下吃饭,搪瓷碗里的绿豆汤冒着白汽,炒青菜的香味混着晚风飘得老远。小满的爷爷爱讲过去的事,说他年轻时在槐树下给小满奶奶唱过戏,惹得满院子人笑。我们这些小孩不爱听,端着碗跑到巷口,看卖冰棍的老爷爷推着自行车过来,车斗里的棉被掀开一角,露出花花绿绿的包装纸。攥着奶奶给的硬币跑过去,冰棍在嘴里化得飞快,甜水顺着胳膊肘往下流,就着槐树叶的影子舔得一脸黏。
后来我去了城里上学,每年夏天还是会回老院。去年暑假回去时,发现槐树又粗了一圈,爷爷搬了个更高的梯子才能够到枝头。我和小满坐在树下,他已经比我高半个头,手里捧着的不再是积木,而是本厚厚的习题册。奶奶端来酸梅汤,玻璃杯换成了塑料杯,可碰在一起的“叮叮”声,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蝉鸣依旧在枝叶间滚来滚去,阳光透过叶子在我们手上跳。我忽然发现,那些藏在夏天里的日子,就像槐树叶上的纹路,看似杂乱,却早就把清凉的、甜甜的影子,刻进了心里最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