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坠的时候,一个高大的男子牵着一只小小的手,他们长长的影子,跟花树的影子一起在地上作画……那是幼小的我和健壮的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时,父亲在我眼里是个无所不能的巨人,仿佛牵着他的衣角就可以乘风破浪。我成天黏着他,像块牛皮糖。
他说:“儿子,对人要有礼貌。”我见了人就问好。
他说:“儿子,多读书的孩子聪明。”我就什么书都读得津津有味。
他说:“儿子,多喝水啊。”我就把自己的小肚皮喝成了青蛙。
后来,我原本小小的世界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膨胀。但钓鱼时,他依然是权威,鱼竿只要入水,很少空竿拉起;家中电子产品出现故障,不用找修理工,他依然能顺利解决;对生活谈认识,他不说“我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就很深刻……
可是慢慢地,我发现,我再也不必仰视父亲了——他就在我平视的地方。有一次,我们发生争执,他来拽我,我一抡胳膊,他险些摔倒在地上。我还发现,走在人群中,他跟别人身材差不多,穿的衣服差不多,连头发上出现的白发也差不多。他普通到跟路上扬起的灰尘为伍,以至于淹没在人群中,我很难辨清哪个背影是他。我开始质疑他,挑衅他,跟他争吵,看他气急败坏。我们开始很难相处,生疏起来。
最近,母亲要我下晚自习回家时对父亲态度好点,我说我没让他来接。母亲很生气,说父亲主动要求来接我,希望能和我亲近些,还说我喜欢吃的零食是父亲亲自去买的,又说我睡了以后,他还翻过我的作业……末了,母亲说:“你爸爸开始老了。”
我怔怔地听,脑海中一幕一幕闪现:我看到过他在电脑前手忙脚乱地玩我玩的那款游戏,看到过他拣我看过的小说看,听我喜欢听的歌,他来接我时,就在操场角落里安静地站着,等我磨磨蹭蹭从教学楼下来,摆一张爱搭不理的臭脸给他看……
我肆意地疯狂生长,父亲目送我走远。不知不觉中,我和自己的父亲失散,直到现在才开始懂得他的落寞和孤独。他是我童年时期膜拜的无所不能的巨人,是在成长中给我开辟空间的拓荒者。那幅他用自行车载我飞翔的图画我还记得,那份他用大手牵着我的温暖我还记得,那场父子同心赢得的比赛我也记得……
……所以,我不想他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追寻我留下的痕迹,我想跟他靠得近一些紧一些。在我跟他的故事结束前,我能自然地拥抱他,心无芥蒂地跟他谈话,叫一声:“老爸,散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