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漫过院墙,我的鞋碾过青砖缝里的狗尾草。书包被晒得发烫,涸着从中学带回来的油墨味,撞碎在满架丝瓜花金灿灿的香气里。巷子口的黄狗吐着舌头,尾巴扫起浮尘,在斑驳的砖墙上绘出流动的画卷。
葡萄藤在竹架上织出碧绿的网,筛落的阳光在石桌上跳格子。爷爷的紫砂壶卧在棋谱旁打盹,壶嘴氤氲的雾气惊醒了藤椅上午睡的狸花猫。它弓着背伸懒腰,尾巴扫落几片花瓣,正巧跌进我的作业。爷爷总说棋盘是方寸江湖,此刻楚河汉界上却落着三两颗青葡萄,被正午的热气蒸出酸甜的汁液,洇湿了"马走日"的朱批。
西墙根的凤仙花又染红了指甲。我蹲在压水井旁冲洗指尖的嫣红,铁手柄发出吱呀的喘息,清冽的井水涌进搪瓷盆,晃碎了倒映着的白云。井台边的青苔漫过砖缝,蚂蚁们正搬运着昨夜暴雨打落的槐花。忽然有凉丝丝的东西碰了碰耳垂——是垂到井台边的丝瓜须,正卷着朵小黄花来够我的肩。藤蔓在风里荡秋千,把六月的阳光摇成细碎的金箔。
暮色在麦尖上打旋儿时,我跟着晚风往村东头跑。废弃的磨盘上落满合欢花的羽絮,拾起一片对着夕阳,能看见叶脉里流淌着蜜色的光。芦苇丛中惊起的白鹭掠过藕花塘,翅尖沾了荷香,把粼粼水波剪成外婆纳的千层底。放鸭归来的老伯撑着竹篱,船头惊起的水珠里,游着半轮将沉未沉的落日。
晒谷场的老槐树还在守夜。树皮皱裂的纹路里卡着我的粉笔字,十三岁刻下的"身高线"已经够不到发梢。树杈间的蝉蜕空荡荡地举着前爪,月光从它透明的胸腔穿过,在地上描出我摇晃的影子。去年埋在这里的玻璃弹珠,不知有没有长出新的星河。奶奶总说蝉蜕是夏天的信物,她粗糙的掌心托着这些金黄的空壳,像捧着许多个未完待续的童话。
返校那天,奶奶往我书包侧兜塞了个铁皮盒。颠簸的客车上打开,七八个金黄的蝉蜕躺在晒干的薄荷叶间,轻轻一碰就响起整个夏天的回音。车窗外倒退的麦浪忽然模糊了,原来是有朵绒绒的蒲公英,把它的降落伞泊进我未合拢的掌心。隔着蒙尘的车窗,我看见晒谷场的老槐树在热浪中摇曳,枝桠间无数蝉蜕轻轻晃动,仿佛千万个透明的我,永远定格在拔节的年轮里。
公路拐弯时,铁皮盒里的蝉蜕突然发出清越的呜唱。薄荷的凉意漫过指缝,后视镜里,整个村庄正慢慢蜷缩成一颗琥珀,封存着井台边的丝瓜花、石桌上的棋谱,还有老槐树漏下的月光。我攥紧掌心的蒲公英,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必说再见——当秋风拂过麦茬地时,那些透明的空壳里,自会重新长出嘹亮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