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爷爷吸烟。他是个纯正的烟民,每天只要一闲下来,就亟不可待地从他那件洗得褪了色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价值两三块钱的烟来,放进嘴里一根,点燃,惬意地抽着。寻着那点铅灰色的烟雾,悠悠地弯起眼睛,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不一会儿,满室生烟。那烟的味道极其呛人,其浓渐渐,让人喘不过气来。
小时候跟爷爷去坐大席,一桌子都是爷爷的亲戚,都点了烟,谈着家长里短或是村里的奇闻异事。铅灰色的阴云弥漫在我的头顶,我的眼前,紧紧缚住我的脖颈,嘈杂的人声源源不绝地灌进我的耳朵。脑袋里混沌一团,桌上的菜也是香烟的味儿。我真想逃离这个鬼地方。
长大后,我越来越反感爷爷吸烟。一是因为我不喜欢闻烟味儿,二是因我早已知晓吸烟的害处。我曾在电视上看到过烟民的肺,是发黑的,上面好像还满布粘稠的液体。那画面我到现在都觉得触目惊心。
稀松平常的一天,我写完作业一打开房间的门就闻得满室刺鼻的烟味儿,让我从心底生出一股烦躁之感。它唆使着我飞快走到“罪犯”跟前,让我无法再对他和颜悦色。
“你就不能不吸烟吗?”
他敷衍而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像我是一只招人烦的苍蝇,“行了,行了哈!”
我被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态度惹急了,“你不吸烟能死啊?!”
他抬头又看了我一眼,拿着烟的手顿了顿,说:“你忙写你的作业去吧!”
“吸烟对身体不好你不知道吗?”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每天看新闻怎么会不知道?
“你忙一边儿去吧!我再吸完这一根儿。”他出神地呼出一团白雾。我也只能作罢。
平淡无奇的下午,我放学回家,还没进家门就听到奶奶的骂声。大概意思是地里的菜又让人给偷着摘走了。
“什么人呀?!连个黄瓜妞子都摘了了!”
“种的豆角子揪了一大半儿!”奶奶一边义愤填膺地唠叨一边把饭菜端上桌。
爷爷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他敞开外套,伸手摸摸里兜的烟,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把手缩了回来。他就这么沉默着,眼里有作为一个农民的心酸。
我的爷爷,大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辛勤劳作,到了晚年,也闲不下来,自己找了块儿荒地开垦了,种上些瓜果蔬菜,三天两头浇一回水,都是他一人一桶一桶担去的,因为奶奶腰不好,但她一有空还是会去帮爷爷拔草。同行的人都夸爷爷种的菜好,不施半点农药,西瓜就又大又甜。他们轮流看守这块宝地,期待着日后的丰收。
我也爱吃爷爷种的菜,遇到这种无耻之事也忍不住咒骂道:“这人真不要脸!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想吃自己种呀!”骂归骂,拿他却是毫无办法,他行踪不定,专挑没人的时候去,实在是让人防不胜防。我爷爷上次就在半夜看见了他,只可惜让他逃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隔天我又因数学考得不好而心火郁结,无处发泄。一进家门,就感觉好像有股烟味儿,郁积的火气一下子爆发出来。
“爷爷!你不是说不吸烟吗?怎么又吸了?!”
爷爷瞬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瞪着眼,眉头皱成一朵菜花:“谁又吸烟了?!你这个小妮儿净没事找事儿唉净没事找事儿!”他一拍膝盖头也不回地去了他的房间。
我心里就一股脑儿地认定他吸烟了!直到妈妈把一串钥匙“啪啦”一声砸在鞋柜上,带着几分愠怒说:“人没吸烟你非得说人吸烟了!”我愣了一下,妈妈从喉底发出一声冷哼,“像你这样的小妮儿上哪儿都不讨人喜欢!”
我眨了眨眼,没说什么,回到了我的房间,把门一关。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由得想起爷爷曾经冤枉我的时候,心里平衡多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早早起来,来到厨房,环视一周,发现并没有爷爷的身影,只有奶奶独自一人像一块儿冷硬的石头一样坐在阳台的椅子上,驼着背,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从我这个角度出发刚好能看到她的侧脸。
我揭开锅盖,发现里面竟没有像往常一样盛满稀饭。我发问:“奶奶,饭呢?”她理都没理我一下。我又问:“爷爷呢?”她终于肯转过脸来,阴阳怪气地吼道:“你不是嫌爷爷吸烟吗?!他五点就出去了!省得招你烦!”
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天空沉闷而阴郁,几乎看不到人迹的街道上只有树叶在沙沙低语。
似有暴雨将至。
我仿佛能想象到爷爷孤身一人踏着漫漫薄雾,游荡在寂静街道上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行为有多么的让人寒心。我低着头,垂着眼,慢慢地,眼泪就流了下来。
眼泪一旦滴出,便一发不可收拾,我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用袖子抹眼泪。我早已不记得我那时到底是真的后悔自责还是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一点。如此剧烈的哭,这一年来,还是头一回。
“哭!哭有什么用?!”奶奶又把脸转到阳台前,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试图搜寻爷爷的身影。
我在一片水雾朦胧中看着摆在桌上的那一包烟,思绪飘了很远……
夏夜,院子里有很好的月色。
“爷爷,你为什么喜欢吸烟呢?”年幼的我很好奇。
“爷爷是愁的呀!”他嘴里还叼着一只烟。
“愁什么?”
“你妈妈放着上海好好的工作不干,辞职回家,你又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地里的菜……唉!不说了,什么也别说了!”他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满目愁绪。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阻止爷爷在家吸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