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十八岁时,就背井离乡,来到城市打工,亦在此处成家、生子。从我有记忆开始,便是住在离父亲工地不远的出租房里。父亲很辛苦,天不亮就起床去工地,常常到了深夜才回家。偶有休息时,父亲就会抱起我站在窗前,同我讲家乡宽敞明亮、带小院的老屋,讲他小时候下河摸鱼,讲和气慈祥的爷爷奶奶…平日里,父亲的话很少,只有在提到故乡时才会滔滔不绝。或许是听父亲说得多了吧,我常常梦见家乡老屋,梦见田野里盛开的、金灿灿的油菜花——但我和父亲从未回去过,许是因为爷爷奶奶已经过世,父亲怕回去看伤心。

今年暑假,父亲却一反常态,带着我和母亲一起回到农村老家。出发前两天,父亲就特意请假,开始采买物品。他乘地铁转公交,辗转两小时,只为买到质量上乘的香烛纸钱;去往水果店,挑选比拳头还大的水蜜桃;还有分发给乡亲的烟、酒、糖果……

早晨八点,太阳明晃晃的,知了也叫个不停。我们站在爷爷奶奶的坟前时,父亲先小心翼翼地从布口袋里拿出供品,整齐地堆叠好,再点燃香烛,郑重地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前,他的嘴里还在喃喃说道:“我是这里的人,老了还要回到这里来。

祭拜结束,父亲又牵着我和妈妈的手去往老屋。小路泥泞,父亲却难掩心中的激动:“看,我小时候经常去这个鱼塘抓鱼……回来都免不了一顿打。”“这棵橘子树几十年了,比我年纪还大,结的橘子特别甜。”“我最讨厌跟着你爷爷去割水稻,经常躺在田坎边偷懒。”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坎,一缕缕炊烟,一声声鸡鸣狗吠,都承载着父亲年少时的无尽回忆。

回城的路上,想到满山坡的油菜花,想到长满杂草的老屋,我闭上了眼。我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有闪着光的水田,有远近高低的农村小楼,有混着柴火香味的空气,还有父亲激动颤抖的手…我突然惊醒,看见前排座位上的父亲正抱着一捧从老屋门前挖起的土,沉沉睡去。

父亲是有根的,这是他的幸运。父亲是有乡愁的,正因为有乡愁,他才是充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