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遁诗人淋漓的古魂
可犹在追逐回流与盘涡?”
——余光中
我来到南湖边,像是早就该来的一样,如同见一位素未谋面的朋友。
南湖旁西南联大蒙自分校区的建筑还在那里,不过翻新后被建成了纪念馆。在纪念馆里参观的时候,有一个房间墙壁上贴着南湖的照片,也许是希望营造出身临其境的效果。
可南湖不远的,出门就触手可及。
我不大想在里边老站着,就走了出去。
蒙自这几日一直有小雨,湖边风吹过来,雨丝斜着飘来,伞几乎是挡不住的。既然挡不住,那不如任它来吧。苏东坡不是也说过“斜风细雨不须归”么?垂钓的人不少,但大多是中年男人,只有两个老翁花白着头发,似乎快要被这雨赶着回家了。
挺喜欢湖边的杨柳,随风飘絮,像是在梳头,以湖水为镜。
很美的,但还少了些什么。
我想,被铭记的地方,不应该只是因为它的美丽,总该要有些故事与内涵。像那个本默默无闻的沈园,因为放翁与唐婉,名传后世。
沈园之景,本是个寻常园林,像这样的园林有很多,但它却无疑出类拔萃了。有句话所言极是——“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就是这个道理。
南湖之大,其实也不大;南湖之静,其实也有些喧哗;南湖之美,其实更有其美者。
但南湖就在那儿,让我们记住了好多年,之后也会一直被铭记。
因为西南联大,因为南湖诗社。
1938年,由于校舍紧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曾在蒙自设立西南联合大学蒙自分校。文学院和法商学院的师生曾在此办学。朱自清、闻一多、冯友兰等一大批著名学者来到蒙自,在如翡翠一样的蒙自南湖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回忆。
西南联大分校驻蒙自期间,南湖边有一道独特的风景,易社强先生有过一段描写:
这边有一位四十岁的男子,带着礼帽,西装笔挺,他就是著名的散文家朱自清。长髯飘逸,一袭长袍,四十三岁的冯友兰在湖畔缓缓走来。哲学系同事汤用彤比冯友兰年长四岁,他身材矮小,拄着手杖,步伐却很矫健。戴眼镜的谦谦君子是大名鼎鼎的历史学家陈寅恪,他懂十三种欧亚语言,正在柳树下徜徉。你一定还注意到一对年轻的夫妇——他是一位诗人,风度翩翩;她身材修长,仪态娴雅,饶具古典之美。他们就是语言学家陈梦家及其妻子赵萝蕤。夕阳西下,他们并肩徘徊,直叫人感叹“只羡鸳鸯不羡仙”。那边,有位先生身穿长袍,一手托着一个石榴,他就是钱穆。
南湖的绿柳澄水算得了什么,这才是它最美的一道风景。
如今物是人非,看到蒙自的石榴树结了许多红红的石榴,那个手托石榴的教授却不在了。
他们曾经的存在,让石榴都结出了感情。
而在分校办学期间,爱好文艺的一些同学发起组织了一个文艺团体,称为“南湖诗社”,活动的主要方式是出个人诗作与散文的壁报《南湖诗刊》,举行诗歌座谈,请教授们讲演。闻一多、罗庸、朱自清诸位先生都被邀请做过讲演。“南湖诗社”产生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作,还培养了一批著名的诗人。
社员主要有向长清、刘兆吉、刘重德、刘绶松、陈士林、陈三苏、李敬亭、周定一、林蒲、赵瑞蕻、穆旦等20余人。1938年8月联大迁到昆明后改称“高原文艺社”,社员又增加了王佐良、杨周翰、周贞一等,刊出壁报《高原》,举办过文艺讲座,1939年5月结束。这个社团中的杰出代表诗人就是穆旦、赵瑞蕻、林蒲等人。
穆旦是查良铮的笔名,他也曾用笔名“梁真”,他的诗作反应时代现状,寄托美好愿景,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穆旦在寂寞的晚年,人生的最后时期,写下了一首《冥想》。字里行间,是对人生之路的回望和凝思,是历尽沧桑之后的彻悟,和对彻悟的智慧表达。摘录如下:
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
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
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
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
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
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
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
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
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
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
2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多年后的我,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见了这历史,便入了这江湖。
南湖诗社,你何尝只是一个诗社,你是中华民族危难时期不倒的火炬啊。
我走在南湖边,忽地想到余光中先生的一首诗——《湘逝》,这本是纪念子美的,但有句话却十分适合眼前之景,身后的历史:
“那水遁诗人淋漓的古魂
可犹在追逐回流与盘涡?”
南湖边的诗人啊,你淋漓尽致的魂魄,如同这南湖的清水,看似安静,却在我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这蒙自,一片南湖,你们曾经来过、写过、高声吟唱过,留下人间至美的风景。
我走在南湖旁,细雨飘来。我仿佛又看到从前的热血青年,看到大师与诗人的身影。
我突然像坠入了这南湖一样,想去寻他们淋漓的魂魄。
坠入南湖,方见诗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