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的梦从长安开始，许多人的梦在长安结束。只是梦始梦灭，谁都不承想，忽起的安史之混。如此轻易地就捅破了盛世繁华的窗纸，一夜之间，长安只剩沧桑和疮痰。

两出金光门，致君意不复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长安的变化，杜甫看在眼中，痛在心上。尽管被叛军拘在长安的他常常食不果腹，但是比起饥饿，忧国、忧民、忧家，让他更苍老、憔悴。

写下《春望》后不久，杜甫从长安外郭城西面的金光门逃走。在长安被困近一年的时间，杜甫和家人雁杳鱼沉，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奔去凤翔。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正是这种信念，支撑着杜甫沿着崎岖的山路，穿过两军对峙的前线，历尽艰辛，终于在凤翔见到了唐肃宗。“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此时的杜甫多么狼狈，他在皇帝面前涕泪横流，唐肃宗也被感动了。公元757年5月，杜甫被封为左拾遗，职责是谏净。

杜甫参加过常科考试、制科考试，献过赋，也投过军。通向仕途的每一条路，杜甫几乎都尝试过了。这一次，他终于靠近了天子和皇权。

国难当前，尽管心中牵挂生死未卜的妻儿，杜甫还是选择了兢兢业业地工作。可惜还没始施展拳脚，刚入职场没几天的杜甫就把唐肃宗给得罪了。

公元756年10月，宰相房琯主动请求带兵收复两京，得到了唐肃宗的同意。结果唐军大败，死伤四万余人。之后，房琯又不断遭到小人逸害，于是，唐肃宗决定罢相。杜甫坚持为房珀抗辩——虽有错，但房珀是重臣也是忠臣。唐肃宗勃然大怒，虽然没有立刻处置杜甫，但是，杜甫自此便成为唐肃宗心中必须拔掉的一根刺。

后来，唐肃宗表示体恤杜甫，让他回部州探亲，这其实是“眼不见为净”的意思。不久，长安收复，洛阳收复，唐肃宗从偏远的凤翔回到了长安。公元757年11月，杜甫带着妻儿重返长安。此时的长安褪去了荒凉和凄清，再现太平气象。老杜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高兴得像个孩子。

左拾遗的体禄微薄，一家人的生活仍然窘困，但因为国事可喜，杜甫一直情绪高涨——“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明明还是寒冬，可在杜甫心中，却觉得长安已经有了春意。

杜甫不知道，随着皇权渐稳，他将迎来政治理想的破灭。

李亨本是陕王，20多岁被立为太子后，当了多年储君，因为安史之乱才提前登基。政治名利场的复杂，让他早就学会了隐忍和谨慎。皇权稳定后，唐肃宗要秋后算账了。公元758年5月，房琯被逐出朝廷，严武、杜甫等人也相继被贬。

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的杜甫携妻带儿，还带上了少得可怜的破烂家什，穿过金光门准备离开长安时，忍不住停留了一会－－

一年前，他正是从这道门逃离长安的。只是去年出这道门时，他心中满是希望和激情，而这一次，只剩失落和失望。鬓发已苍、年近半百的杜甫，想起年轻时“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梦想，不禁泪流满面。

辗转漂泊，明日天涯何处？

杜甫爱马，年轻时写过“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被贬华州时，诗人再次写马：“东郊瘦马使我伤，骨骼碑兀如堵墙。”马非马，杜甫的思想已发生巨变。

但不变的是，杜甫依旧牵挂家国。公元758年冬天，杜甫带着牵挂回到东都洛阳，并去了陆浑庄，访旧地，访旧居，访旧友，访亲人。遗憾的是，他惦记着的亲友一个也没见到。因为动乱，他们早已逃亡在外。这次回乡，唯一令他高兴的一件事是重逢了卫八处士——“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两个曾经风华正茂的少年，现在都已年近半百。一壶浊酒，一夜痛饮。天亮分别， 又是山高水阔，后会无期。

返回华州的途中，杜甫正好赶上了邺城战役。一路走一路看，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痛苦让他触目惊心，又忧愤无奈。也正是在这一次途中他给后人留下了“三吏”“三别”两组传世名作。

还能为国家做点什么？还能为人民做点什么？人已老，官位卑，从此能做的除了自己，便是为人父和为人夫了。

辞官后，杜甫全家先是到了位于甘肃天水的秦州。秦州是边塞重镇，受到吐蕃的威胁。更现实的是，杜甫一家在这里的生活没有依靠。

几个月后，杜甫带着家人从秦州到了甘肃同谷。他本以为同谷物产丰富，更容易解决生活危机。现实却是生计更难，境况凄凉。“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烈烈寒风中乱发苍苍的诗人，手脚都已冻裂红肿，杜甫一家人也饱受饥饿之苦。

不足一个月，饥寒交加的杜甫一家人从同谷去了成都。抵达成都后，杜甫一家寓居在城西七里浣花溪畔的草堂寺，得到了亲朋好友的接济。正在彭州做刺史的高适听说了杜甫的消息，很快寄来问候诗，杜甫应和：“故人供禄米，邻舍与

圆蔬。”靠着亲朋，杜甫一家缓解了饥寒的困境。

魂灭他乡，泪洒江上浸盛唐

江边的乡村离战争很远，淳朴美丽，邻居友善亲切，还有不少亲朋好友能帮衬生活。杜甫对这里很满意，想长久住下去，终身为农，自给自足。

760年春天，杜甫开始张罗修盖草堂。亲朋好友中有的出钱，有的出力，有的出生活用品。这使颠沛流离的杜甫一家总算有了安定之处。

除去短暂的离开，杜甫在草堂生活了大约五年。“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杜甫对生活的要求不高，这让他在动荡的时局中路感闲适。慢慢地，杜甫的诗中除了国事和人生，开始多了过日子的小细碎。短诗多了，“沉郁”外的小欢喜也多了。

“春风花草香”时，他欢喜春风吹开的香甜；“干朵万朵压枝低”时，他欢喜鲜花满径，蝴蝶飞；“好雨知时节”时，他欢喜雨是善解人意的；“春光懒困倚微风”时，他欢喜春光日暖中的恬淡；“沙暖睡鸳鸯”时，他欢喜鸳鸯的成双成对……

小学课本里的杜诗，大多是诗人在这一时期写的。可惜，这样的安定只是诗圣人生中最短的情节。

梅雨季来时，雨开始下，绵绵密密，多日不休。生长在北方的诗人没有经验，屋顶的茅草不厚也不密，于是雨水进了屋子。草堂外，江水暴涨，波涛滚滚，看得人心惊胆战。

天终于晴了，草堂周围很快又恢复了宁静。只是自然界的威胁去了，生活上的威胁又来。因为友人接济不及时，一家人断了粮。孩子们饿得面黄肌瘦，杜甫的疼痛病也犯了，疼得甚至无法下床，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托人给高适捎一首求助诗：“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

寄身成都，诗人的日子就这样在忧喜交织中度过，只是忧喜往往不是个人能够把握的。

寂寂难眠的长夜，杜甫仰望满天星斗，明月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杜甫想起自己曾经的旧作：“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啊，即使不能锦衣而归，即使近乡情怯，故乡啊，出走半生，是来处也应是归途。

可是，已经收复的洛阳再次被占领，什么时候能回去呢？又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样不幸，甚至更不幸呢？

一个春日，杜甫听到一个好消息，看到回到故乡的希望，因为内心的狂喜，下面这诗一气呵成。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下洛阳。

诗圣杜甫的后半生，只剩下眼前的苟且，但他依旧牵挂国家。“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