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明朝成化年间的一只碗。

我本是一抔普通的高岭土，经过淘泥，摞泥，拉坯，印坯，修坯，捺水，画坯，上釉等一道道冗长的制作工序，我被投身到一窑火中。我在里面锻造了三天三夜，身上每个地方都在发生着巨变，似有千朵万朵花呼啸着开了。我疼的眩晕过去，醒来时火已熄灭，那种强烈包裹着我的灼热感慢慢消散，一切骤然间静了下来我躺在黑暗里，听见自己的心跳，身体像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河，我知道自己不再是一抔高领土了我已脱胎换骨，成了一只青瓷碗。

开窑了。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外面的大太阳，照窑咬口金光闪闪。然后我看见披着一身金光抚向我的一张脸，那脸上印着日月沧桑——原来是一个把桩老师傅，他用青筋毕现的手托起我，像拖着一个新生的婴儿。他对着阳光轻轻晃了晃我半眯起的眼睛流下激动的泪水，他喃喃道，冰片如花，色泽清冽，晶莹润透，真是一只好碗啊。

我在他的手上并没有待多久，很快就被装进一只精美的盒子里，他的手抚摸着装我的盒子，我听到一声落花般的叹息，去吧，多多保重。我被当做贡品，送进了宫。

宫里的贵人们围住我，啧啧称奇，好精美细腻的一只碗啊。皇上把我赏给了他最爱的嫔妃。我被嫔妃用来盛冰糖莲藕。嫔妃有一双如秋水的眸子，她时常对我发呆，嘴里念着什么“藕碗冰红手”，像是在等什么人。她等来的往往都是寂寞。

嫔妃不久莫名其妙没了。我到了一个贵人手里，贵人在宫中很得势。贵人把我赏给了赫赫战功的大臣——她娘家的兄弟。我跟着大臣，从宫里，来到民间。

大臣的家里真是繁华之极，精美之物比比皆是，我夹在其中实在算不上什么。但因我是贵人所赐，被这一家的当家主母老太君收了去，从此我跟着她品尽人间好滋味。

都说富贵人家多纨绔。此话真正不假，这家的子孙个个不学无术，荒淫颓废百年的家，最后被挥霍一空，我被送进了典当行。

典当行的老板识货，他表面上装着不在意，呀，一只破碗呀。给了典当我的人几两岁银子，那家伙千恩万谢走了。待典当的人走后，他立即把我拖在掌上细细端详，点头到真是剔透如玉啊，好碗，好碗啊，我进了典当行老板的储藏室，那里已收着不少好宝贝。

我真不愿待在储藏室里，我是只碗，碗要有碗的价值，空置着对我是种伤害。一日我正暗自神伤着呢，突然听到外面杀声四起，一群盗贼冲进了典当行，典当行的老板当场被杀，我被人掳走。

我几经转卖，去了好些人家。有的人家清雅高贵，有的人家丑陋不堪。我被人供奉起来过，也被人不当回事的用来装狗粮，这期间我经历了无数的兵荒马乱，无数的生死离别，我享过富贵，尝过贫穷。明朝嘉靖年间，我到了一深闺女子手里。女子很是珍惜我，用我养过栀子花，还用我养过一弯明月，女子后来因爱失意而死，我做了她的陪葬，重新回到泥土里。

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年，我被考古学家挖掘出来，当成珍贵文物收进博物馆，放到了展架上。现在每天都有无数的目光在我身上逗留，他们或惊叹，或好奇，或探究，或迷恋……我只沉默的看着。千年的日月，沉淀在我的身上的每一丝纹理里，那些如烟的过往，总在静夜里，响彻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