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案前那一束暖黄灯火，近乎严奇地盯着我完成了一天的课业，于是含笑容许我摊开那一本散文集。

秋露深重。我忽而想起去年的秋，第一次品味汪曾祺先生的文字，一晃一年过去，“昆明的雨季”还是那么多情。

初入中学，一脚便踩进生活的泥沼。前路尚有迷雾重重，有时一道题目即可把我的心性跌得青紫。积压已久的情绪如开闸泄洪，却在遇见汪曾祺先生的一刹，化作蜿蜓河流。

不知什么时候起，习惯了作业之后读读先生的散文。他说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浓绿的。我于书页间恍然抬头，忆起早被试卷淹没的家乡的雨季，似乎也值得品味。

于是月夜下多了个支头读书的少年。

汪曾祺生于山河破碎，而我生于盛世安稳。他孩子气地热忱着，一如被打为右派下乡劳改时，称干活用的波尔多液浅蓝如睛空。

这个细节被先生一笔带过，却把我心口烫出一个洞。没人知道他进牛棚时有多落寞，我又何苦为一点挫折伤神？他能在无处可去时，因为发现一种好吃的马铃薯而兴奋，我又为何不能追寻此般苦中作乐的情怀?

郁积的心结，被独属于汪曾祺的快意潇洒斩断。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不曾谋面的你我以字为晤，先生，你教会我对生命的荆棘报以流水般的韧性。

从那以后，我开始在拥挤的日子里寻找一个平衡的支点。比如路旁长势喜人的梧桐，比如炒得温热的板栗，再比如每晚必会面的老友。

这位老友当真顽皮，他时而大谈西南联大的趣事，细数教授们的三两软事，扫去我一天的疲惫；他又说“人生忽如寄，莫负茶、汤、好天气”，便抚平我内心遍野的焦虑；他对自己平淡一生如此总结为“一定要爱着点儿什么，恰似草木对光阴的钟情”，无不透出人生的智慧……

汪曾祺的通透不仅来源于他的达观，更因为那一份对理想的坚定，他曾身处战火，也享晚年安乐，但唯有初心不改—“我念的经，只有四个字：人生苦短，为这苦短，我马不停蹄，一意孤行。”当我看到这句话时，正逢期末考试告一段落，原先的一口拼劲刚想松懈下去，却又被汪先生一番话定在原地。

人生苦短，这一席话似乎与汪老笑说天下事的文风极为不搭，可细想又悟出几分真谛。

他爱一切美的事物，使我将征途变为旅途，他又如此坚定地行走在平凡世间，使我将旅途变为广阔天地。

正值最“动荡不安”的年纪，是汪曾祺先生的文字支撑我奔赴人生的广阔天地，初中第一年结束，我心气已沉，拨云见月，又马不停蹄地投入未来。

夜深了。

案前灯灭下，不曾谋面的汪曾祺先生，离我的人生轨迹是这般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