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陈家有个秘密使命,像胎记一样代代相传——收集瓶盖。不是收藏古董那种值钱的瓶盖,就是普通饮料瓶盖,塑料的,铁的,拧下来,存着。
据我爸说,这传统始于我曾祖父。那年兵荒马乱,曾祖父捡起地上一个被踩扁的瓶盖,阳光下它闪着微光,像颗倔强的眼睛。“这玩意儿,”他对我爷爷说,“指不定哪天能换个大洋。”当然,一个大洋也没换来,却换来了一句写入家训的嘱托:“以后见了这玩意儿,就捡回来,攒着。”
爷爷那辈,使命被赋予了浪漫色彩。他告诉我爸,每个瓶盖背后,都藏着一个愿望。他年轻时总在村口大树下,把瓶盖偷偷塞给梳着大辫子的姑娘,也就是我后来的奶奶。“喏,攒够一百个,就能换一个真的银戒指。”奶奶等到白发苍苍,也没见过银戒指,但她总笑着说,那些印着“橘子”“菠萝”字样的铁皮盖,是她收过最甜的“糖”。
使命传到老爸这里,彻底现实化。他把它拧成了我整个童年的“家庭绩效考核”。“儿砸!”他一到家就嚷嚷,“今天捡了几个?楼道里那个可乐盖你看见没?别让隔壁老王他儿子抢了先!”我家墙角有个巨大的麻袋,那是我的“业绩看板”。晚饭质量与当天扔进麻袋的瓶盖数量直接挂钩。捡回一个“康师傅”,加个蛋;捡回一个“百事可乐”,晚饭有肉;若侥幸捡到个进口的、带外文的,那简直是家族的荣光,我爸能就着它多喝两盅,并再次忆往昔峥嵘岁月。为凑数,我一度走火入魔,亲戚聚会,我眼神总往人家手上的饮料瓶瞟;放学路上,我像侦探般扫描每一个垃圾桶。有次为抢一个雪碧盖,我和野狗对峙了十分钟,最终我赢了,拿着那个沾着口水的瓶盖,心中充满了为家族添砖加瓦的悲壮。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我爸面色凝重地召开家庭会议,指着那只快满的麻袋说:“是时候了,我们得搞清楚,咱家这三代人,到底在忙活个啥。”我们决定,对麻袋进行“考古发掘”。
那是一场气味刺鼻的探索。我们把瓶盖全部倒在地板上,像考古学家清理文物般分门别类。按材质分,铁的、塑料的;按颜色分,红的、绿的、蓝的;按品牌分,饮料的、矿泉水的、甚至还有一两个老干妈酱瓶盖混迹其中。我们趴在地上,拿着放大镜,试图从那些磨损的商标和依稀可辨的生产日期里,破译出祖传使命的终极密码。
研究持续了整个下午。最后,我爸拿起一个我最爱喝的山楂汁瓶盖,又拿起一个他年轻时最流行的啤酒盖,再拿起一个曾祖父那辈可能用过的、边缘都锈蚀了的玻璃瓶盖。他把这三个不同时代的“信物”并排放在桌上,看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墙角我那塞满瓶盖的书包。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儿子,你……有想过去捡别的吗?比如,邮票?或者……分数?”
空气安静了几秒。我看看桌上那堆“家族遗产”,又看看我爸难得出现的、类似于“我们是不是有病”的怀疑人生的表情。我深吸一口气,感觉一个时代即将终结。我无比认真地回答:“爸,我觉得……集奥特曼卡牌,可能更有前途。”
多年后,那个麻袋还躺在储藏室。我们谁也没再提起那个“使命”,但都心照不宣地留着它。也许曾祖父捡起的,根本不是什么瓶盖,而是在无常岁月里,一个普通人家试图抓住一点实在东西的本能。爷爷传递的,也不是铁皮,而是用最平凡之物也能打磨出光亮的浪漫想象。而老爸,他用一个看似荒唐的“绩效考核”,把一种“莫失莫忘”的执着,拧进了我的成长里。
至于我,我终于明白,我们老陈家祖传的使命,不是捡瓶盖。是无论时代怎么变,都傻乎乎、硬邦邦地,给轻飘飘的生活,找一个沉甸甸的抓手。只不过,从我爸开始,这个“抓手”,换成了逼我考上好大学。
这新使命,压力一点没小,而且,瓶盖还能捡着玩,分数可真不好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