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总说,“道”是老槐树下的那碗茶,是田埂上的那把锄头,是他一辈子没说透却行得明的理。我曾以为“道”是古籍里拗口的文字,是庙堂上高深的宣讲,直到跟着爷爷走过几载春秋,才懂这字里行间藏着的,原是人间烟火的温度,是寻常日子里的真。
那年盛夏,村里修水泥路,要刨掉爷爷守了三十年的老槐树。村干部带着图纸来商量,说这树挡了路,得挪。爷爷没吵没闹,只是搬了把竹椅坐在槐树下,从清晨到日暮,手里摩挲着树干上深深浅浅的纹路。我蹲在他身边,听他讲这树的故事:哪年夏天给晒得中暑的路人遮过阴,哪年暴雨冲垮了田埂,是这树的根须牢牢抓住了泥土,哪年村里孩子调皮爬树摔了跤,他就在树下绑了圈软绳……末了,爷爷对村干部说:“路要修,是为了大家走得顺;树要留,是为了大家心里有个念想。能不能再琢磨琢磨,给树留个地儿?”后来,水泥路绕了个小小的弯,老槐树依旧立在路口,枝叶间漏下的阳光,成了村里最暖的风景。那时我懂了,“道”不是非此即彼的执拗,是替人着想的柔软,是进退之间的体谅。
爷爷种了一辈子田,田埂上的草他从不用除草剂,总说“草也是活物,除得太绝,土就死了”。每天清晨,他扛着锄头去田里,弯着腰一棵一棵拔草,露水打湿了裤脚也不在意。有年收成不好,邻家用了化肥,产量比爷爷家高了不少,劝他也试试。爷爷摇了摇头,指着田里的稻穗说:“你看这稻子,长得慢些,可颗粒瓷实,吃着香。化肥催得快,土越种越薄,来年怎么办?”后来,村里有人种的稻子得了怪病,唯有爷爷的田依旧长势喜人。农技站的人来查看,说爷爷的田土壤肥力足,是长期养地的结果。那时我又懂了,“道”不是急功近利的算计,是着眼长远的坚守,是对自然的敬畏与善待。
爷爷爱喝茶,用的是粗瓷碗,泡的是自家后山采的野茶。有回城里的亲戚来,带了名贵的茶叶,用精致的茶杯泡给爷爷喝。亲戚问:“这茶比您的野茶好喝吧?”爷爷抿了一口,笑着说:“茶是好茶,可我这粗瓷碗,装惯了野茶的清香,倒觉得少了点自在。”亲戚又说:“您这日子过得太朴素,该享享清福了。”爷爷指着院角的菜地,说:“你看这菜,自己种自己吃,踏实;这茶,自己采自己炒,安心。日子哪有什么贵贱,过得舒心,就是好道。”那时我才彻底明白,“道”不是外在的光鲜,是内心的安稳,是不被外物裹挟的从容。
如今爷爷不在了,老槐树依旧立在路口,田埂上的草依旧有人细细拔除,粗瓷碗里的野茶依旧飘着清香。我常常坐在槐树下,像爷爷当年那样,看着往来的人、生长的庄稼,忽然懂得:“道”从不是高高在上的哲理,它藏在与人相处的体谅里,藏在对待自然的敬畏里,藏在面对生活的从容里。它是爷爷一辈子的行动,是我们每个人都能触摸到的寻常,是人间最本真的温度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