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固执地以为,文明的传递必是黄钟大吕、金声玉振,是一代代人以灼烫目光与滚烫心血明灯般相续的壮阔。直至立于滕王阁下,面对一壁无言的青砖,我才惊觉自己错得何等彻底——真正的传承,是从不喧哗的。
阁是新的,钢筋水泥的骨架里搏动着现代的脉搏。电梯的嗡鸣取代了木梯的吱呀,玻璃展柜的冷光淹没了烛台温软的泪痕。我随喧嚣的人流浮沉,内心却感到一种失语的饥渴。我在搜寻一个证据,一个能让“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瑰丽不至于沦为真空包装的标本、仅供消费的证据。然而目之所及,只有被精准量化的“历史”和被妥善保管的“寂寥”。
心绪的转捩,发生在一隅极不显眼的残基前。据称,那是历代滕王阁唯一幸存的实物,被玻璃牢笼慎重地囚禁着。人群如光滑的水流绕开这晦暗的礁石,奔向更高处的敞亮观景台。我却再也挪不动步。那是一堆怎样的存在啊——土褐色,被压得极度密实,却无嶙峋之骨,只余一片被千年重量规训后的驯服。它静默着,不是智者看破红尘的沉默,而是物本身纯粹到令人心悸的哑默。没有文字镌刻丰功,没有纹饰彰显尊贵,它只是一块被无数朝代、无数脚步、无数悲欢压实了的“底”。
我俯身靠近,仿佛听见一种绝对的黑洞般的静寂。在这静寂中,时空骤然坍缩。我看见王勃的青衫如惊鸿一瞥拂过其上的倒影;听见韩愈的忧思、苏东坡的旷达、辛弃疾的愤慨,曾将多少无形的重量加诸这方寸之土;更看见无数无名的工匠、征夫、商旅、学子的步履,将每一个时代的尘土与体温,无声地夯入历史的肌理。它不曾记录任何一句具体的话语,却反而容纳了所有。它不是符号,不是象征,它就是存在本身——是文明得以层层垒叠,直至让李白慨叹“抽刀断水水更流”的那最不可撼动的“大地”。
我忽然明白了。那华美楼阁是文明昂扬于地表之上的部分,是开给世界看的绚烂之花。而这片残基,则是文明从不示人的庞大根系,它向下扎根,沉默地吞咽一切劫火、鲜血、遗忘与更生的阵痛,只为托举一朵又一朵花期。文章是这花,是易逝的绝响;而真正的文明,是这默然的根,是近乎残忍的延续的意志。它不负责美丽,只负责生存。
登临送目,长江依旧。我却再无追寻孤鹜落霞的雅兴。那过于轻飘了。我的魂,已牢牢系于楼下那片最深沉的沉默。文明的真谛,原不在高阁流光溢彩的飞檐,而在它脚下那片吞咽了所有雷鸣、而后将沉默锻造成唯一永恒语言的——千年夯土。
青砖不会说话。但当一切绚烂的言辞皆随风散尽,唯有这哑默的基底,将扛起下一轮辉煌,直至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