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窗棂时,我总爱翻出那方蓝布手帕。棉麻的纹路里浸着岁月的软光,指尖抚过那朵褪色的玉兰花,忽然就想起奶奶的手——那双手曾像春风穿堂,在每一个需要温暖的时刻,轻轻托住我所有的慌张与甜蜜。
八岁那年的春天,我蹲在老院的葡萄架下哭。刚买的玻璃弹珠滚进青石板的缝隙,我趴在地上伸手够,指甲缝里全是灰,却连珠子的边都没摸着。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倔强的小木棍戳在地上。囡囡不哭。奶奶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我抬头时,她正踮着脚摘槐花,蓝布衫的一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裤腰。咱们不玩珠子了。她变戏法似的从围裙兜里掏出个蓝布包,打开是串白生生的槐花,你闻,甜丝丝的,比弹珠好吃多啦。
我抽抽搭搭接过花串,奶奶的手指粗短却灵巧,指腹有常年劳作磨出的茧,碰在我手背上却像片晒暖的云。她牵着我往厨房走,灶上的蓝边瓷碗正冒着热气,她舀了勺槐花蜜浇在刚蒸好的槐花饭上,金黄的蜜汁裹着雪白的槐花,在碗里晃成一片温柔的月光。慢点儿吃,别烫着。她坐在小马扎上笑,眼角的皱纹像两朵绽开的菊花。那碗槐花饭的温度,从舌尖一直暖到心窝里,把刚才的眼泪都烘成了甜。
十二岁的雨季,我蹲在教室门口哭。放学铃响了好久,雨幕里的家长撑着伞来来往往,却始终不见那抹熟悉的蓝布衫。我咬着嘴唇看雨帘,水珠顺着发梢滴在校服上,凉得人发颤。忽然有人拍我的肩,一回头,奶奶举着把黑伞站在雨里,蓝布衫的前襟湿了一大片,头发贴在额头上,却举着伞笑得温暖:等急了吧?菜市场的伞卖光了,我跑回家拿的。她的伞不大,却把大部分都倾向我这边,自己右边的肩膀全湿了,雨水顺着袖口滴在水泥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我挽着她的胳膊往家走,雨丝打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响。奶奶的手搭在我手背上,凉凉的,却让我想起小时候她给我捂手的样子——冬天夜里写作业,我的手冻得像胡萝卜,她就坐在我脚边的小凳上,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搓,呼出的热气喷在我手背上,像春天的风钻进窗缝。奶奶,你的手好凉。我脱口而出,她却笑:不凉不凉,奶奶的手暖着呢。可我知道,她的手背上有被雨水泡得发白的纹路,指节因为常年洗衣做饭有些变形,可在我心里,那双手永远是最温暖的依靠。
后来奶奶走了,那方蓝布手帕是我收拾她遗物时找到的。帕角还绣着半朵玉兰花,针脚歪歪扭扭,是她戴着老花镜绣了半宿的。如今我总爱用它擦眼泪,擦去委屈,擦去思念。每当暮色漫进屋子,我仿佛又看见葡萄架下的槐花饭香,看见雨幕里那把倾斜的黑伞,看见那双手——粗糙却柔软,温暖了我整个童年的手。
记忆中的温暖从不是惊天动地的,它是槐花饭里的蜜,是黑伞下的暖,是奶奶的手拂过我发梢时的轻,是所有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永不褪色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