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书房里的檀木匣子总飘着若有若无的苦香。掀开匣盖时，我总会被那方沉甸甸的松烟墨惊得缩手——它像块黑玉卧在织锦里，墨身上细细刻着“风月同天”四个字，笔画间还凝着金粉。

那年春联比赛前夜，我趴在八仙桌上临摹《九成宫》。狼毫笔尖刚触到宣纸就洇开一团墨花，急得我直咬笔杆。“手腕要像吊着秤砣。”爷爷用镇纸压住我发抖的手背，“你看这'永’字八法，捺要像刀出鞘。”他布满老茧的手裹着我的手背，在素宣上游走出一道银钩铁画。

梅雨季来临时，爷爷教我拓碑。蝉翼纸覆在冰冷的石碑上，扑粉如细雪簌簌落下。当墨包轻轻捶打，那些沉睡千年的字迹便如春蚕破茧，纤毫毕现地苏醒过来。拓到“观沧海”的“沧”字时，碑面突然渗出颗水珠，在宣纸上晕成小小的沧海。

除夕守岁时，街坊们都来找爷爷写春联。裁开的红纸在案头堆成小山，墨汁在端砚里游得像尾黑鲤。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悬腕运笔，写“春风入座”的“春”字时，竖钩总像醉汉似的东倒西歪。邻居王婶却捧着我的“杰作”直笑：“这字多活泛，像小雀儿要飞起来。”

上周书法比赛，我选了张岱的《湖心亭看雪》。狼毫蘸饱浓墨的刹那，忽然想起爷爷说“写字要见天地心”。雪浪宣上渐渐浮现的墨迹，竟真有了湖心亭的孤清况味。最后一笔收锋时，檐角风铃叮咚，竟震落砚边积年的松烟墨屑，在阳光里化作细碎的金砂。

此刻展卷重读自己的作品，那些稚嫩的笔画里藏着墨香浸润的晨昏。忽然明白爷爷常说的“字如其人”——横平竖直间不仅流淌着千年文脉，更藏着让我们在喧嚣尘世中静下来的力量。这方松烟墨磨出的，何止是墨痕，更是光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