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金箔,将槐花林染成流动的琥珀。千万朵雪白花穗垂坠成帘,在风里轻轻摇晃,抖落簌簌香尘。我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掌心纹路里突然浮现出爷爷粗糙的手指——那双手曾为我扎槐枝风铃,曾拂去我发间落花,最后在白色床单上开成枯萎的槐花。
槐花初绽时总带着青涩的苦。八岁那年的暮春,爷爷踩着露水背我钻进花海,他的蓝布衫被晨雾洇成深色,像片移动的夜空。"丫头,最甜的蜜藏在花芯里。"他教我拨开层层叠叠的花瓣,指甲染上淡金的蜜渍。我总在采满竹篓后赖在他膝头,听他讲槐花成精的故事,老旱烟的气息混着花香,把每个午后熏成醉人的琥珀。
蝉鸣最盛时,爷爷会搬出陈年槐木案板。他佝偻的脊背弯成老树虬枝,在蒸腾的热气里揉面做槐花饼。面团裹着花苞在油锅里翻腾,炸成朵朵金黄的云。我踮脚偷吃烫手的饼,他笑着用擀面杖轻敲我的头,皱纹里飘出的槐香比炊烟更绵长。那些沾着蜜糖的黄昏,连飞过的麻雀都在枝头醉得打晃。深秋的暴雨总在深夜叩窗。十岁那年的惊雷劈断半株老槐时,爷爷咳出的血沫溅在窗台的槐米罐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他仍固执地坐在檐下捡拾落花,说晒干的槐米能治我的夜咳。月光把他缩小的影子钉在砖墙上,仿佛某种正在消散的古老图腾。
最后一场雪落得悄无声息。我跪在病房里,看输液管在爷爷手背蜿蜒成冰棱。他忽然挣扎着摸出枕下的槐木匣,里面躺着去年为我刻的梨花簪——误把槐花刻成了梨瓣。"等开春…"他喉间的气音被心电监护仪的尖啸吞没,窗外有断枝带着积雪轰然坠落。
如今我站在老屋废墟前,腐熟的槐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坍塌的灶台缝里钻出几株野槐苗,细碎的花苞沾满尘灰,却倔强地朝着阳光舒展。风掠过空荡桠,恍惚又见爷爷站在花雨里,白发与槐花落满双肩,蓝布衫被风吹成猎猎的旗。
暮色四合时,林间浮起流萤般的碎光。我轻轻咬破新采的槐花苞,清苦的汁液漫过舌尖,忽然尝到二十年前那个偷饼孩子的甜泪。原来有些爱早已渗入年轮,在血肉里长成不会凋零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