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的降临不是一场和暖的请柬,而是光之暴君猝不及防的登基。太阳陡然悬于中天,光芒锐利如千万柄薄刃出鞘,空气在灼烫中微微抖颤,每一缕风都裹挟着金属淬火后的焦灼气息。
正午的街道被这光之暴政笼罩。行人如受惊的蚁群,仓惶躲向梧桐枝叶的荫蔽。树影投在滚烫的路面,边缘被强光蚀刻得清晰如刀裁——那不是温柔的庇护,是光在水泥地上剐蹭出的道道狭长伤口。叶片在烈阳下卷曲萎垂,脉络毕现,如同被剥去鳞甲的鱼,曝晒于无情的砧板之上。
蝉鸣是夏的律令。起初是稀疏的试探,如同金石相击的脆响。旋即汇成铺天盖地的金属洪流,从每一片叶底奔涌而出,锉磨着耳膜与神经。这声响不是生命的讴歌,是光在树冠间疯狂刮擦的噪音,是无数微小金属簧片在高温里绷至极限的嘶鸣。它填满所有罅隙,连阴影内部都被这尖锐的声浪镂空了寂静。
水成了唯一的救赎与证词。少年跃入河水,击碎水面凝固的、镜面般的强光。水花飞溅的刹那,无数光的碎片腾空而起,如同炸裂的星屑,旋即被更贪婪的热浪舔舐吞没。河面在短暂的破碎后迅速弥合,复又凝成一片晃眼的白热之镜,倒映着天空无情的蓝。只有岸边青石上迅速蒸发的水痕,是生命短暂挣扎后留下的盐渍遗书。
云是穹顶之上被烘烤殆尽的残渣。它们稀薄、滞重,边缘在强光里融化模糊,像焚炉口飘出的几缕苍白灰烬。偶尔有一两片稍厚的云影移过焦渴的田野,地面上的生灵便如同久旱的禾苗,齐刷刷仰起头颅,追踪那转瞬即逝的阴翳——那是暴君偶尔疏忽遗漏的慈悲残屑,是天地蒸笼里,一滴虚无的清凉幻觉。
直至暮色如铁匠熄了炉火,西天泼溅出熔金般的晚霞。那是白昼暴政燃尽的余烬,灼灼地铺满半个天空。人们终于从各自的洞穴中探身,拖曳着被白日烘烤得绵软的影子,向户外走去。晚风带着烘烤过的余温,如同冷却中的铁块,依旧烫着裸露的肌肤。此时虫声渐起,萤火在暗处悄然浮沉,如同冷却的炉渣里复燃的点点星火,在宣告光之暴君暂时的退位,也预兆着秒日温凉终将收拢这溃散的炎威。
夜再深些,天幕上便浮起几点早现的星子。它们微弱而恒定,如同被遗忘在锻铁毡上的几粒冷钉,在无边的暗蓝里,冷冷注视着大地尚未散尽的白昼余热——它们无声地预言,再炽盛的王朝,也终将在宇宙的流转里,化为一捧温凉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