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解冻时,我总爱去城郊的小山坡上闲坐。那里有一株老梨树,不知活了多少年岁,树干上皲裂的树皮像是老人手背上的青筋。
起初不过是枝头鼓起几个褐色的芽苞,硬邦邦的,像用浆糊粘在树枝上的小疙瘩。某日清晨再去,忽见几点嫩绿挣破了芽衣,在料峭的风里瑟瑟发抖。这绿极淡,像是掺了太多水的颜料,偏又带着股倔强劲儿,非要在这尚存寒意的天地间显出自己的存在。
山坡下的溪水也活过来了。冰层先是出现蛛网般的裂纹,继而发出细碎的迸裂声,像是有无数玻璃珠子落在冰面上。终于在某个月夜,冰壳彻底瓦解,碎冰碴子互相碰撞着顺流而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溪水裹挟着枯枝败叶欢快地奔流,偶尔溅起的水花沾湿了我的布鞋,凉意便透过鞋面渗进来,却不使人恼,反觉清爽。
最妙的是雨后。泥土吸饱了水分,散发出略带腥气的芬芳。蚯蚓们纷纷钻出地面,在湿漉漉的草叶间蠕动,留下一道道闪着微光的黏液轨迹。不知名的野花突然从各个角落冒出来,蓝的像碎瓷片,黄的像撒落的金粉,它们开得那样急,仿佛昨夜刚商量好,今晨就要给世界一个惊喜。有蜜蜂嗡嗡地绕着花丛打转,翅膀振动时带起的气流,竟能吹得纤细的花茎微微颤动。
老梨树终于开花了。起初只是零星几朵,后来简直像炸开了满树的雪。花瓣薄得能透光,边缘处泛着极淡的粉色,五片花瓣围成个小碗,盛着清晨的露水。风过时,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有的飘进溪水,成了游鱼追逐的玩具;有的沾在蜘蛛网上,像缀着的白玉片;更多的铺在青草地上,与蒲公英的黄花相映成趣。
几个孩童举着竹竿跑来,鞋底沾着新鲜的泥巴。他们嬉笑着扑打低处的梨枝,花瓣便落得更急,落在他们蓬乱的头发上,落在他们扬起的衣襟里。有个孩子突然发现草丛里的蚂蚁窝,立刻趴在地上观察起来,鼻尖几乎要碰到泥土。他的蓝布衫上沾了草汁,膝盖处磨得发亮,可眼睛里跳动着比梨花更明亮的光。
暮色渐浓时,山坡上的人渐渐散去。梨树的花瓣仍在飘落,轻轻覆盖在白天人们留下的脚印上。溪水的声音变得柔和,偶尔有晚归的鸟儿掠过水面,激起一圈涟漪。空气中浮动着青草与花香混合的气息,这是春天特有的味道——不是浓烈的,而是淡淡的,带着些许湿润,些许温暖,像母亲晾晒过的棉被里藏着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