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亮个角,随着两声“哎咳,哎咳”的清短干咳,外婆房门的门轴“咿”地响了一下,老人家下楼了,小脚在木楼梯踩着我再熟悉不过的清晨节奏,一个江南农家老人的早起生活接着被灶头的稻草红焰点燃了。
一如我们今天还能在保留的老屋灶间所看到的,农家厨房的大灶台上并列着两口铁锅,锅里盛着热水,热气升腾,随时舀用。灶台背面,两米宽的灶口空间,一条矮脚条凳顶着干香的稻草垛。外婆就坐在凳上,往灶膛里天天一把,把顶部扎了节的稻草好浪潮迅速投入油,旺火相乐,人的畅通转换,他手里的两根铁家什——一个代钩,梳挼燃草;一个带铲,清理草灰,在灶膛前自如交替腾挪,煞是好看。
一口草灰缸,三次宽径,立在靠墙的一侧,距灶膛也就两个手臂的距离。燃尽的草灰用铁皮畚箕铲到缸里,开始了草灰离灶后的第一次余热传递,这缸,釉彩暗红,边沿毛糙,留有太多磕碰印记。沿口顺下,还有碎纹,记得是天花板砖落下砸的。为此难过的外婆硬是唤来补缸的人,算是弥合了它和她的创口。每隔几天,灶膛清出的草灰一抔抔地堆积上去,直至缸沿。这便成了一个天然的烤炉,窝进去番薯啊马铃薯啊年糕啊,不多久便熟了。孩子们嬉笑的抢着,不惧火中取栗,把捞来的东西用两手来回倒腾,又拍灰又降温,玩耍般快乐。里面放进鸡骨猪脚。加上黄豆茴香,凭着一夜的慢炖,恰到好处的完成食材的生熟转换。早晨一开罐,香糯的气息味扑鼻,有一种烙印式的记忆。我转学的那年,要进城了,去乡间和外婆告别,老人家就这般窝炖了只整鸡,吃不了还带着。手里提着温乎乎的罐子,在乡间石板路上回望,老屋窗口是老人风中理拢白发的画面。
像这样罐子离开灰缸的余热传递,似乎是乡间淳朴生活的一条传播链。缸里的余烬除了本缸使用,还常常被输出,取暖的“火冲”就是最常见的载体——一种家家都有的暖炉同志的上面有秘密的圆孔或花鸟图案的出气孔,能够捂手捂脚,捂被窝或是烘干衣物,是浙东乡间的当家暖宝。当火烫的草灰还带着余火被从草灰缸铲进火冲,温暖便向四处传递开来,清冷寒湿的江南屋舍里顿时有了能与隆冬进行温情对话的唯一支撑,村屋相连,邻家冷锅冷灶时常会提着冷火冲进来,“阿婆啊来畚点火喔!”老人家总会乐呵的抄起铲子,让火冲迅疾变暖,送相邻出门去。
待到缸里的草灰完全冷却,它的服务之心依然没有停下。
春天总是比墙上的日历翻动来得快。布谷叫了时分,邻家挑灰的小梅叔来了。外婆屯起来的一冬天草灰被一担但挑往田间。犁耙翻耕过的稻田被春水汩汩的浸漫,就等着这草灰啊菜饼啊的农家肥。借着水田的倒影,常看到人用竹勺撒灰肥的景象,水里天间,是长长的弧线,像供拢的臂弯,拥抱着对秋实的期待。
外婆和她的草灰缸都走了几十年了,连老屋.也没了,偶尔在民俗民居的保护点能看到复原的灶头陈展,但那有着故事和温度的草灰缸呢?显然没人会再想起它,摆上它。每当此时,我总是有一种冲动,希望眼前的灶间陈列回归从前,我坐在外婆灶膛前的条凳上,拿铁钩拨弄火苗,也拨弄思绪。灶膛、草灰、缸、都不是可以轻易忘去的老旧静物,它用怛久的记忆与存在提醒我们沉思。“思最恒久之物是道路。”这路边是通向人类永续的光芒。
想到这,我隐隐觉得,外婆的草灰缸红烬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