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夜雨,浓雾骤起。城市被浸泡在渺白的海里,乡野却有清爽的白昼。我在这个日子里故地重游。
公交在崎岖的山路上蹦跳了半个时辰,我才算得偿落了地。娇贵的城里人受不住颠簸,一下车便醉汉般一步三摇,娉娉婷婷地走不稳路。路边车夫殷勤的把人往座位上请,不多时,我便于那老三轮荫帘的罅隙间窥得远貌。一如既往沉默寡言的故人静静蛰伥于山野间,像个躬伏身躯细嗅泥土的巨人,他古旧的脊梁抻得笔直,仍满溢百年傲骨。
院前,入眼一片荒草丛生,无名的藤蔓攀援上屋顶,借老屋的高檐炫耀自己;曾被精心打理的水仙在灌木后忸怩作态,不掩年老色衰;蛛网仍巴结着门窗,却被对它嗤之以鼻的清风毁的破败。我迈过门坎,叩开尘封已久的大门,扑灭而来的是憋闷已久的尘灰。他们争先恐后地推搡着,一股脑儿喷涌而出,热情的将我抱个满怀。尘灰落地,浮起的是我往昔的回忆。
稚子生性喜动,而一旦在外边撒泼打闹,被邻里告状,那必然是要挨罚的。那会儿,总有个噙着泪花,生着闷气的孩子坐在老屋门前,所面对处便是闹腾腾的室外,骄阳温煦,柔风拂面。墙里灼灼樱红外探,墙外翠翠芭蕉高瞰。有撩闲的孩子特地进院吵闹,嬉笑阵阵,清脆悦耳。肃穆而立的老屋被闹腾腾的后生团簇着,又有风撩动门前孩子的裙衫,如春水漾波,似高堂含笑。此番岁月静好,端的是春色满园。
那孩子见着此景此情,纵有满腔怨愤也该消弭一空了。那为何如今的我却再难寻觅那份柔情?快门响起,镜头中记录下的不过是一副空洞荒景。我叹息着转身,缓步上楼。
木质的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心中莫名腾起愧疚,仿佛扰了哪位先辈的清梦。左拐第一间是我故居,里头陈设如旧,都是相识的老物件。不由忆起当年的夜晚。
老屋的房间总是很暗,夜里那幢幢黑影总骇得我辗转不能入眠。稍大些,便发掘出了常驻的光源——床头开了扇窗。夜晚总紧闭着,一旦打开,它就仿佛打开一幅流光溢彩的画卷。窗作画框,天作纸张,深蓝之上泼墨点珠,以云雾晕染出银河的色泽。每颗星星献宝般展现着胜却人间霓虹的光亮,闪烁进房间,闪烁进我的心眼里。老屋古旧的木质框架上洒满点点细银,似乎温润了,通透了,在我心中更甚无瑕美玉。
我稍显局促的在那间覆满灰尘的房间中停留片刻,便悄无声响的下了楼。我将手机静音,穿梭于屋院之中。有忙碌的农人、信步的老人和吵闹的孩童与我擦肩而过,有妇女三三两两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呶呶不休地念到着农忙时的阴晴。老屋和我一同沉默地注视着曾经甘苦与共的故人们。一声叹息似乎就这样湮灭在风中了。
我缓缓朝着门走去。如梦似幻的粉嫩藤萝在我身后纷纷扬扬开的热烈,现在老屋身侧,或伏或倚,潇洒恣肆,带着浑身的馨香与春风调笑。夕曛往门前溪涧中投入一束日光,溅起粼粼波光。我似乎了悟了。阳光强烈,水波温柔,我曾活在这珍贵的人间,而如今的我背离了老屋,摒弃了童年,挤进了尘嚣,与人攀比,与狼共舞。谅我曾是屋中人,如今穷守屋外,当年想方设法都迈不出去的门槛,如今却如何都跨不回来了。
离开前,我回首望了一眼老屋,他人坐落在青山怀抱里,探出绿丛,似乎也在回望归途的游子。微风送来藤萝花的香。这馥郁芬芳里不只是有花的送别,更有潜藏于故人痛心于子孙不孝的表象下,那有血溶于水的亲情所沉淀出的厚厚一层关怀与思念。我终于扬起了今天的笑容,挥手作别,踏风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