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外婆说,她最熟悉的是那尽收眼底的村野景致。那高大的桑树,遍地金色的稻田,袅袅升起的炊烟,农夫们带着家乡味儿的唠话声,喷香的油菜籽的香气,这便是故乡的气息。世界上每个身处异地的人都会产生这种奇妙的感觉,这便是乡情。
老一辈人说,原来南方的冬天也是雨雪霏霏。
随着我渐渐长大,这南国的冬天却很少下雪了。小时候常常呵护我的外婆,她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爸爸把她接到城里去,她的身子骨才一天天硬朗起来,有时间还在阳台上种种花,在高楼上翻翻菜,或者和对门的邻居搓几局麻将,去亲戚家转转,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我想,外婆是喜欢住在城市里吧。
浸润在乡野间的人总是深藏着一大箩筐大自然恩赐的故事,她们心中的那些故事有的点缀着农村的纯朴色彩,有的镌刻着色彩斑斓的蝴蝶,没准还会时不时蹦出几只兔子来呢。当然,最重要的事情还是下雪了,这对于我们城市里的人来说可真是太稀罕了。于是我爱缠着外婆,不停地追问她关于雪的往事。她总是笑而不答。
有一次,她终于按捺不住了,给我讲起了她年轻时的故事:那时候山里的雪下得格外大,当冰灾发生的时候,大雪封山,山路上都结着厚厚的冰,一眼望去,渺无人烟。她手上的那块月牙形的伤疤就是那是留下的。讲着讲着,她的眼睛竟湿润了。我琢磨着,外婆肯定恨雪,雪是把伤人的利刃,扎痛了外婆的心。
那天,气温骤降,一阵阵清新的空气伴着幽幽的花香飘进室内。透过窗户向外看,天空中似乎落下些什么,像小银珠,像小雨点,像钻石,像柳絮,像杨花,像鹅毛,还闪呀闪的。下雪啦!我大呼小叫着,脸上乐开了一朵花,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外婆正在屋子里给花浇水,她抱怨道:“这花啊,就是太娇惯。还不如我们老家田野里生的,不用人照料,倒长得强劲。”“外婆,下雪了,很大很大的雪。”我兴奋地对她说。没相到,她一反常态,怀疑道:“真的吗?”我点头,她望了望窗外,眼睛里闪烁着久违的喜悦。
这就是她口中故园般的雪,绒毛雪,飘然而下,丝丝缕缕安定在那屋檐之上,有虚有实,起伏不平,仿佛有谁把那一缕缕棉花缀在了房屋顶上,高楼大厦屹立在雪中,从窗口射出的光芒,就像丝丝缕缕的金线般衬着屋檐铺设到雪地之上。映在雪面上的灯光,使雪面好似撒上了一层层金粉。古松树上,翠绿的枝丫覆盖上了一摞洁净晶莹的雪,在痕印斑斑雪地的衬托下犹为耀眼。屋檐下、书尖头,数根冰凌如未经雕琢的水晶般垂悬而下,晶莹的冰珠嵌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银白色的光。
远远望去,雪像纷飞的柳絮,像满天的鹅毛,纷纷扬扬地织起一道铺天盖地的白色的雪帘。好一个“瑞雪兆丰年”啊!
外婆向室外迈去,伸出手来接住一朵雪花,雪花在手掌心渐渐融化,化为一汪清水,滴啊滴,滴在小草嫩绿的尖儿,不一会儿它又重新凝结成一片晶莹剔透的冰花,在阳光的照射下,毛茸茸、亮晶晶的,就像慈母随风飘舞的银丝。外婆站在雪中,雪花飘飘,亲密地挨着她,是在唤起她对往事的记忆?还是说,是在抚摸她冻伤的伤疤,安慰她不要难过?雪像一群穿白纱裙的小舞女,轻轻盈盈地在空中飘舞着旋转着,跳着比《天鹅湖》还要动人的舞姿。突然,我才发觉,外婆老了,她并不是喜欢城市里的生活,还是想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乡野谷地。那个地方,虽有冰灾,虽有饥饿,有时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也有快乐的往事,还有那些童年时逗得她们嬉笑的游戏。以前我总觉得雪伤了她的心,现在我才知道,外婆对故园的雪更多的是依赖和幸福感。有的时候,对故乡的思念并不需要话语,珍藏在心中就是一种热爱。
外婆仰着脸任凭雪花粘在睫毛,伴着外婆的呼吸声,她的眼中倒映出雪的美妙,也反射到了我的眼前,我仿佛看到了,看到了她所看到的一切,原来那湿润眼眶的泪不是痛苦,而是一份醇厚的乡土情结,是一坛用故园冬雪酿成的女儿红。我静静地看着外婆,雪下得小了,像故园里的落花。
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雪融了,伴着外婆的呼吸声,雪水流进了泥土中。
是的,乡情是一坛用故园冬雪酿成的女儿红,酒劲不大但味道正醇。故园的雪啊!你伴随着外婆那段甜蜜的记忆流入土壤和岩层,请不要忘了,你身上曾印着她的脚印。愿乡情在外婆心中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