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8年,中国,北京,圆明园。
圆明园躺卧在这里已经有将近一百多年了。
就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是哪位皇帝下旨,是哪名艺术家创造了他。
他只是每日沉浸于骄傲中,沉浸于自己所含的光彩夺目的珍宝与精巧细腻的的名画中,沉浸于自己处于天朝上国的兴奋中。
每天,他都要认真擦拭那引以为傲的十二生肖铜像,洗净那富有贵族气息的汉白玉石雕。
隐隐约约地,他听到一声炮响,随后是刺耳的爆炸声和尖利的喊叫声,这种爆炸声和喊叫声是他从未听过的。
不容他细想,只见远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人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忽然地,他的视野里出现两队人马,他们身着贴身短小的奇装异服,上空扬着两种不知名的异国旗帜,嘴里还在大呼什么鸟语,径直朝这边冲来。
他认为这是远方的使者来朝拜,这种时候,必须摆出天朝上邦的威严来接受他们的供奉。
可当圆明园还没想完,又一声炮响,把他从梦中惊醒。
圆明园燃起了大火,硝烟弥漫。
他看到成百上千的人进进出出,他们——或是抱着沉甸甸的大瓷壶,或是夹着数卷极其名贵的书画,或是拖着装满金银的木箱。
他看到那些金发碧眼的陌生人,惊喜地为了更有价值的宝贝,将自己引以为傲的瓷器打碎,他看到那些手持枪炮的掠夺者,正一炮一炮地轰开房屋,拿走并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但隐隐约约,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这不是与他朝夕相处的中国人么?
他看到他们像洋人一样,不停的运输财物,砍伐名贵的树木,然后装模做样的放火烧园,一去了之。
他的眼睛在流泪——那是海晏堂前的流水,被火烧成蒸汽,升上天空。
转眼又过去八十多年,圆明园虽然元气大伤,但仍然保留着他那雍容华贵的面容与珍贵的名木,以及几弯澄澈的湖水。
断断续续地,他听到几声嘈杂,随后有一支军队突兀地冲了出来,但不再是金发碧眼,而是黄肤黑瞳。
他以为那些抛弃他的人回来照顾他、怜爱他了。
他又将恢复往日的光彩,一展百年的愁容。
他看到那些人手拿刀具,对着那些尚存的白玉柱下手,将那些名贵的汉白玉一车一车地拖走。
他的心在滴血。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切割,被肢解,然后被转运。
他无法理解他们。
百余年前,也是他们这样的黄皮肤亲手建造了这辉煌的工程,含着笑看着自己的出生。
可现在……
一去又是三十年——这回到了1953年了。
此时的他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神韵。
他唯一的财产,只有珍贵的名木和广阔的湖水了。
又是一阵嘈杂声——这回出现的又是谁呢?
他充满惊慌、疑虑和不安,紧紧地睁着大眼看向前方。
走来了一队青衣,他们肩扛着锄头榔头,脚踩着布鞋,口中高呼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一天等于二十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等口号——啊,看这个样子,应该是淳朴的劳动人民吧。
他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或许,他可以再建起汉白玉建筑,再重构美妙的梦境——他们不是很实诚吗?
他看着斧头举了起来——是要砍除枯枝么——珍贵的树木倒下了。
他看着锄头扬了起来——是要开垦道路吗——广阔的湖塘被填平了。
1963年,海淀区人民公社砍伐树木用作炭烧,填平湖泊用于开垦田地。
至此,圆明园已经失去了他所有的财富,现在的他,只是一位苟延残喘、老态龙钟的老人。
现在,我每次去圆明园观赏时,总会感受到一股寒意,像一双冷眼在看着我。
不光是我,还有和我一道的游客,还有全国各地的千千万万名中国人。
在冷眼面前,我第一次感到作为中国人的某种愧疚。
现在,我站在圆明园内,面对着圆明园的冷眼,手中还紧攥着20元的门票,竟怔怔地感到莫名地压抑。
或许,我们中国人对所谓“文化瑰宝”,是不是太亏欠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