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人们性急了,还是小麦早熟了。还没有进入六月,麦子就黄遍了关中平原。
农人们站在树荫下,向司机指完地界,收割机便轰隆隆地驶入黄澄澄的麦浪之中。一锅烟的功夫,金子般的石榴籽样的麦粒就流到了四轮车上。
“真是的!我的烟还没抽完,就到了忙罢咧!”九十多岁的二爷把烟锅在树干上弹了几下,“如今,还是发达!搁在过去,从提上镰到放下叉,得忙一个多月,甚至,到七月会,还在场上摞麦秸積呢!”
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不解地看着二爷,“老爷,你说的都是些啥嘛?我都听不懂!”
二爷把烟锅别在腰间,一噗踏坐在地头,他要向孩子们讲述过去收麦子的那些事儿。
在小麦晾芒油菜黄荚的时候,种在村庄周围的大麦就低下了头,黄透了。在四声杜鹃“算黄算割”的啼叫声中,在生产队长大声吆喝声中,全队的男女社员走向那片黄色的海洋。
大家一人一绺,蹲下身子,用手薅大麦。“要薅得干干净净,不能留根!否则,光出的场就不平整咧!”大伯站在田垄上,脖子上的青筋绷得老高。
等到太阳升到一竿子高的时候,人们的身后就是一堆堆成捆的麦子。
下午,男人们一手挥鞭,一手扶犁翻地翻地,时不时地在高脚牲口的耳边抽一鞭。女人们拿着钉耙打碎土块。
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那片十亩大的土地已经平整如砥。男女社员把端在脸盆中的水,均匀地泼洒在平整过的土地上。
“这叫泼场!”
二爷抽出腰间的旱烟袋。“为啥要泼?”那个少年双眉紧蹙一脸疑惑。
“你嫑着急么!”二爷点燃的烟斗。
“泼湿是为了增加土的粘性!”。
第二天早上,几个老汉拉几架子车烟灰,然后提上担笼撒在土场上。几个青年套着牛马,拉着青石碌碡,在场上碾来碾去。
“这叫光场!”
“到最后,场光得就像现在的高速公路一样平整瓷实。”二爷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斗。
等场晒干透了,一夜南风便吹黄了小麦。芒种一到就搭镰割麦了,这种活儿一般都是包工活,一人一畦,连锤带洗,割完拉完。
二爷端起了茶杯,“麦子拉到场上,一捆捆直直地墩在那里,等到天气晴好,麦穗口松开了,就要摊场了。”
“摊场又是干啥?”少年问。
“摊场就是把麦捆解开,平铺场上……”
天还没亮,社员们就早早到了场上,队长划分好区域,安排好人员,大家就分区域摊场了。摊场分为整摊和乱摊。采取何种方式,要根据麦子干湿程度和天气情况决定。整摊就是一层麦子压一层麦子,麦穗必须露在外边,摊好以后,从远处看,只能看到一场的麦穗。乱摊就是麦捆解开,把麦子竖立起来,三个一堆,五个一簇,远望就像波浪起伏的黄色海洋。
上面太阳晒着,下面风儿吹着。午饭时分,牲口拉着碌碡便开始碾压麦子。
“这叫碾场!”
不怕牛马拉屎尿尿吗?”少年又发问了。
“有铁笊篱和尿桶呢!”碾上三遍之后,银色的麦秸秆在烈日下反着白光。牲口喘着粗气,浑身湿漉漉地退出了场。
头戴草帽的男女提着铁叉进场了,他们围成一个圆圈,挑起麦秸秆在空中抖动几下,把麦颗漏在下面,然后把麦秸秆翻到一边。
“这叫抖场!也叫翻场!”
翻完后,男人们就在树下抽烟搭方,女人们便跑到场上放农具的土房子里喝水乘凉。约莫一个小时后,男人吆着牛马又场上,再次碾场。完后,还是翻场。如此反复。
等到麦穗上不留麦粒了,这项工作就算结束了。
“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是最繁重的活儿咧—收场!”
把麦秸秆用铁叉收拢成一簇,然后用尖叉推到场边。
“尖叉得有多大?人能拿动吗?”少年伸长脖子问。
尖叉一般由十二个拇指粗的竹竿按照一定的间隙钉在木框上,下面安装两个木轮子,就像架子车一样。快速跑到麦秸秆堆,顺势抬起辕放下叉尖,一堆麦秸秆就妥妥地滑上了尖叉。
“那铁叉拾不上的短麦秸秆咋办?”
“那得用捡拿!”
“捡拿是又是啥样子?”
捡拿是一种歪着脖子的木叉,它可以左右摆动。它的齿条比铁叉要密些,张开手臂极力向右,然后向左一轮。那些短麦秸秆便被拢到了一起。
麦秸秆在场边摞成了黄色的长龙,孩子们兴奋得爬上去,翻筋斗,溜滑梯,钻进去捉迷藏。往往引来队长的呵斥和打骂……
金黄的麦粒和麦壳铺了一场。这时候,推包就派上了用场。一根木棍顶端安上一块木板就是一个简易的推包。顶着木棍使劲前推,麦粒就会聚拢起来。
“这就结束了吗?”
“没有!还得扬场!”
太阳已经没有了中午的威力,懒洋洋地挂在西边的天空,下山风来了,有经验的老人和中年人便绰起木锨,顺着风向,把麦子抡向空中,麦壳飘向远处,麦粒留在身边。不大一会儿,麦粒变成了沙丘的形状,麦壳变成了一地的白雪。妇女们拿着扫帚把麦壳扫远。殷红的残阳映照在金黄的麦粒上,也涂抹在男人们亮晶晶的额头上。
“提笼撒种擩麦秸,扬场分项左右的锨,吆车能打急转弯!你分的项呢?看看!这咋是人干的活儿!”队长对着几个小青年大吼大叫,“还指望这几个老家伙,不行咧!过几年,他们就到河西(公坟所在地)报道去咧!难道还指望鬼给你扬场?”
……
二爷说着说着就笑了,“我没去河西报道,他却先去了河西!”二爷揉了揉发红的眼睛,“那一帮人就像秋天的树叶七零八落,稀得没有几个人咧!没福哟!”
二爷扶着树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回村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