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春夏之际栀子花开时,远在四川的家乡的院子里便是一簇一簇的白,像打翻了织女收集云朵的瓶子,恬静柔美,亲切自然。这时母亲就会摘些花蕊,佐以蜂蜜面粉,做成栀子花糕。
晚上,凉风习习,母亲坐在木椅上,望着皎洁无瑕的月亮。我坐在她身旁,手捧一块花糕问她:“爸爸在哪?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听到诸如此类的问题,母亲就眯了眼,许是想到了一些事情,然后喃喃:“远啊,太远了,坐小驴车三天三夜都到不了呢…我心中没由来的一阵酸涩,花糕入口即化,那么甜,却怎么也化不了那股无端的苦。
在我的脑海里,对“父亲”这个词印象属实不深。只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细想来,是在种栀子花吧。第二年花开,全家都很兴奋,尤其是母亲,更是笑眯了眼,因为她爱极了栀子花。此后栀子花年年开,父亲却缺席了。那个小小的、忙碌的身影,逐渐在我心里模糊了。
中秋到了,母亲心情很好,收拾屋子,打扫院子,做花糕,做月饼。从日出东山,到日薄西山,从初霞灿烂,到余晖闪闪,太阳终于没了影子。母亲在炕上做着针线活,我看着小人书。忽听大门“咔嚓”一响,母亲猛地抬起头,把针线活一扔,跻了鞋子就朝大门跑,我也跟着跑出去,只见母亲伸着颤抖的手开了门,一个高大的身影我的父亲一出现在门前。我感觉,心中的小人影儿活了过来。“回来了,回来了……”他一把抱住我们两个。恍惚间,我看见有泪水掉在地上,不知是父亲的,母亲的,还是我的。
父亲回来的这段时间,我格外快乐,他不仅给我讲了许多他救灾时的事情,还陪我上山拾菌子,下沟里滑雪,我差点就以为他永远都不会走了。直到5月12日,他被召回入队。那一年,2008年,作为一个救灾战士,一个英雄,他像十月凋落的栀子花一样随风飘散,在地震的碎石下,永别了红尘。
当棺木摆在院子里时,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后,我和母亲的生活一如往常,又有点不一样……也许只是没了眼中的期盼与笑意吧,而且母亲不再做花糕,不再看月亮了。再之后,我升入中学,步入大学,开始工作,一步一步离开了那个小山村。我总是想把母亲接到城里,但她死活不愿意,说她走了,这一院
子的花怎么办?我理解不了,为此我们还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我一个人回到了城里。第二天,却担心昨天说话会不会太过了一点,要不要去道个歉?正犹豫着,隔壁的王大婶打来了电话:“小雨啊,你快回来!你妈妈修门的时候摔倒啦!到现在还没醒呢!”我浑身打了一个战栗,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眼睛模糊到什么也看不见。我夺门而出,连衣服也没有
换。跑到大街上随便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被我吓了一跳:“姑…姑娘,你怎么了?”我哽咽着:“去…去长乐……村,求求你了,叔…叔,开快一点,快…”车子飞也似的冲出去了,我在车里抱头懊悔着:如果当时没有吵架,如果语气放缓一点,如果当时没有摔门,如果…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许多如果,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当我看到那张白布时,心像被一只手突然捏住,捏紧了,捏碎了。未出口的话再也说不出了,眼泪被悲伤冲得太过浓稠,无法穿过泪腺,生生憋红了眼眶。倒下前,我看见一抹白和白布混到了一起。
亲戚帮着办了席,准备了棺木。冰冷的棺木,和十年前一样,刺入了心脏,几乎快不会跳动。
他们的墓碑立在了一个向阳的山坡,我把院子里的栀子花移栽到了山坡上。想当初我还理解不了,为什么母亲要守着那些栀子花不肯离去,现在我懂了,因为那是父亲留给这个世界,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了。此后,我也爱上了栀子花,爱它的洁白无瑕,爱它的情意深沉。
之后每年中秋,我都会去山坡上,今年也不例外。站在山坡上,看着再次盛开的,一簇一簇的白。
“回来了。
蓦然回首,却无人影。只剩迎风摇晃的栀子花,微微颔首。突然想起栀子花的花语:坚强,永恒的爱与一生的守候。没事的,我学会了独立,学会了冷静。我会用一生去爱,去等,去守候你们。我相信,只要栀子花还在,你们就一定在。
栀子花又开,漫山遍野白。微风露华睬,静待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