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前原来有三棵龙眼树。可惜,后来因为修路和修房子,这几棵树都被砍伐了。只留下关于它们的记忆,像浓厚多汁的往事,那也是我的童年。
暑假,从中山驱车回化州老家,沿途山脚、路旁、河边都栽种不少龙眼树,这些果树无不硕果累累,压弯枝条。果实多得动人心魄,似乎所有的果树都拼尽全力,倾家荡产作最后一次回光返照。这景象,对于出生于龙眼之乡的我来说也并不多见。相比之下,老家原来的三棵龙眼树可算是敦厚君子,循规蹈矩,开花结果,从从容容,不曾这样张扬。
记得,西边那棵最粗壮,年纪也最老,枝繁叶茂,枝干遒劲向四面伸展,有些树枝上长着寄生的藤蔓,很有沧桑的味道。奶奶常常告诫说这树太老了,枝条很脆,容易折断,千万不要爬,还举例说曾经有谁谁踩断树枝掉下来。我打量这树,树身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过来呢,要爬上去真不是容易的事,我才不要爬它。它应该是村里最老的一棵龙眼树吧,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它已经有三十多年的树龄。夏日的午后,阳光慵懒,蝉唱鸟鸣,在太阳底下忙活完的邻居喜欢到树底下乘凉,家长里短。我们小孩坐在大人身边,兴致勃勃地盯着树上的果实、叶间鸣叫的蝉虫。偶尔有一只蜻蜓或蝴蝶飞过来,便大喊大叫地追过去,有时是臭虫和青虫,我们也会追……晚饭后,月色朦胧,树影婆娑,别有一番情调,我便缠着奶奶讲故事,尽管奶奶的故事不多,翻来覆去都是那个大灰狼吃小孩,但总能在那样的夏夜让人心满意足。
此外,这棵老树的品质也是最上乘的,大概属于现在的储良品种,我们习惯称为“广眼”,个头大,味道好。每年的春暖花开时节,做龙眼肉的商贩便一批批过来看树观花,打算承包一树果实。这段时间是爷爷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带着龙眼商贩在树底下走来走去,指点江山。很快,他就跟一位豪气的老板定下口头合同,收下订金。约好之后,树上的龙眼就是别人的了,但在他们采摘之前,我们负有看管之义务。老树是三棵龙眼树里最抢手的,有时候商贩也会连同旁边两棵一起承包了,但这样的机会很少,一般只有那些没多少经验的商贩才会这样做。
其他两棵树年龄相仿,相对年轻,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就能合抱。中间那棵果实最小,成熟最晚,肉质软糯,不够爽脆,乡下人称之为“鸡眼”。但树型挺拔秀气,英姿飒爽,亭亭玉立,阳光下,明绿照人。夏天,果实高高挂在枝头,看得见鸣蝉在伏在树枝上拼命嘶吼,快活肆意;鸟雀在枝丫间跳来跳去,自由自在,偶尔它们偷吃的果皮果核掉到头上来,让人好不气恼。树干又高又直,小时候,我轻易不会爬这棵树,太费力气了。
东边那树和中间这棵靠得很近,相邻的一面枝叶相拥,亲密无间。果实品质介于“广眼”和“鸡眼”之间,但肉没有老树那么厚,成熟却是最早的。这树婆娑俊美,亭亭如盖,枝丫颇多,树杈很矮,大人只要稍作努力就可以坐到最矮的树杈上去了。只要爬上那个树杈再沿着那些枝枝丫丫走,就像在树上闲游。童年时期,就算不是果实成熟时节,我也喜欢爬到这棵树上,找一个安全的树杈,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看村民在树底下悠闲走过,感受阳光穿过树叶落下斑驳明灭的影子,或者自得地哼一首自己也说不出名的歌谣。当然,这些行为都得瞒着大人,一旦被发现,依然会招来臭骂。但与在树上的逍遥比起来,挨个骂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令人难忘的是,龙眼成熟时节,爬到树顶,伸出手去也可以把中间那棵树的龙眼摘来,让人感觉颇有成就。
其实,小时候,三棵龙眼树我都爬过。老树太粗,从主干我是爬不上去的,但有别的门道。在龙眼将要成熟的时候,果实压弯枝条,大人便用木杆或竹杆撑起树枝,以免果实垂手可摘,诱人犯罪。童年爬树,如其说是馋树上的龙眼,不如说是把爬树当一种特别的冒险。在一个四下寂寂的午后,大人们外出或者午睡了,四下无人,看着树上一挂挂硕大的果实,我按耐不住内心的冲动,悄悄从某一根竹杆或木杆爬上树杈,躲在树丛,挑个头大的果实试吃。我并不贪心,浅尝即止,只为享受这种悄然行动的过程。
有一回与母亲赌气,被断晚饭。我赌气要离家出走,但走到哪里去呢?屋子背后是山,那些农村的鬼怪传说太吓人,我根本不敢往屋后走;躲到爷爷奶奶那里,一下就被母亲找到,责骂更免不了。气急之下,我竟然三五两下就爬上了中间那棵枝叶繁茂的树上,找了个树叶浓密的地方躲了起来。龙眼将熟未熟,我坐在树杈上百无聊赖地嚼着龙眼,不断往树下吐果皮果核。在树底乘凉的奶奶说:“这么晚了怎么还有小鸟在偷吃龙眼啊。”我忍着不敢笑出声。很快,就听到母亲呼唤我的声音,然后又听到母亲跟弟弟妹妹打听有没看到我,听到否定的回答后,母亲又急又恨地骂人。我气得把树枝摇得哗啦响。奶奶在树底下讲起了恐怖故事:有一次,有个小孩不听话,爬到树上藏了起来,家里人怎么找也找不到,怎么喊他也不应,多么不听话的小孩啊,一点不知道大人心急。这个调皮的小孩呀那天晚上就这样在树上睡着了。哎呀,他不知道呀,这树上躲着一条大蛇,那大蛇本来是晚上出来偷鸡吃的,可是那天晚上,一看来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孩,它可高兴坏了。大蛇看小孩睡着了,吧唧吧唧地把小孩吃了,只剩一副骨架,哭死小孩他爸妈了。刚才这树摇得那么厉害,莫非这树上也有蛇?这大热天,蛇最喜欢爬树了……听到这里,我吓得大叫奶奶,赶紧从树上溜了下来。挨骂事小,被蛇这样吃掉就太恶心了。
后来,因为外出求学,再后来随着父亲回城,便与这几棵龙眼树越来越疏离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村里家家户户都开始改造旧房子,我们家也把平房推倒,建起了一栋不中不洋的乡间别墅。可是门前这几棵龙眼树浓荫蔽日,视野颇受影响,父亲就有心要清理了。后来村里修路,要砍伐掉东面和中间两棵树后路面才够宽阔。西面的老树本来打算保留的,但我们跟随父亲回了城,叔叔家也搬到了镇上,果树处于无人看管状态,万一有人爬树采摘龙眼而摔下来,作为树的主人还得负责呢。最后,只能忍痛割爱,把这些树全砍了。
站在老屋楼顶,眼前的庄稼,远处的河流、竹林尽收眼底,一派明阳。可我总忍不住怀念那时候站在阳台,站在楼顶,伸手可摘的龙眼,更怀念躲在龙眼树上的童年。
现在的农村老家,也再找不到像我家门前那么有年份的果树了。
龙眼树已不在,童年亦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