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天空把世界劈成了两段,朦胧的雾包裹着斑驳的倒影,行人像是被套在等身的塑料袋里,沉浮在光影黯淡的深海之下,任由凄冷的海水将其压向死气沉沉的石板路,压成一抹工地上飘飞着的尘土,流入城市的五线谱。
社会突飞猛进的年代,我却呆在树荫的圈里,人闲得发慌起来。四下无人,只有几只找不着路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大声抱怨着。我算着话费总是记在对方头上,便毫无顾忌地跟那诈骗分子聊了将近一个小时,一直到正午的太阳嫌弃地探出个脑袋,电话那头才被逼无奈,挂了电话。
没过多久,电话又响了。我寻思着这诈骗团伙意志可真是坚定,看都没看就接了。
“嘿嘿,都被我揭穿了,还有什么事么?都跟你们说啦,俺学校里都教过的,天天声称自己是这个公安局、那个公安局的,一看,多半就是诈骗的啦。”
“你在说些什么啊?是我,你亲娘!”
“哦哦,妈!抱歉,刚刚有个诈骗分子,一直让我去派出所领个亲戚,我一听,就知道是假的,便连忙挂了。”
“什么?什么诈骗分子?那是你舅舅!他从乡下来看望咱们,人家让你去派出所把他领回来!”
我这才恍然大悟,二话不说,一路冲向派出所。
舅舅原来是牵着匹牛、搭着货车来到城里的。废了好大劲跑到城里,结果怎么就是找不到我们家。他的乡音没几个人听得懂,汉字也不认得几个,更何况谁又愿意给一个“满面尘灰十指黑”的中年老男人指路呢?屁股后面的那头牛进城之后就没一天吃上好的,一边走,一边拉,凡是它触足之处,便会是喧嚣一片,染得雾色发黄、人心惶惶。然后就被警察叔叔逮着了,也就有了下面这段故事。
派出所里泛着牛粪味,把桌上的兰花都熏得颔首低眉。民警说,这人可以带走,牛不能再拉到大街上了。谁知道我这个舅舅就一直在那里痛哭流涕,就像是生死离别一般,哭诉着,没了这头牛他也就没了活路,自己要跟这头牛共存亡!我愣了一下,走上前去,跟他说又不是要宰了这头牛,只是把它搁在个地方,等你走的时候再取回去就行了。我舅舅眨巴着眼睛,揉了揉鼻子,这才跟我出去。
外面天更亮了些,我这才下意识去看看我这个舅舅长了一副什么模样,以免弄错。都说侄子像舅舅,可到我身上就绝对不是。我生得一副白白胖胖的发福熊样,简直就是天津杨柳青年画上面硬扣下来的。而我的这个舅舅,则长了一副土泥巴雕塑的样子。不高的个子顶着粗糙的草帽,灰白的衬衫缝缝补补,轻飘飘地挂在清瘦的躯体上;裤腿被裹了上来,健壮的双腿流着点滴汗水。黝黑的皮肤深深地凹陷下去,泛白的双鬓藏在帽檐的阴影下,骨骼、血脉明灭可见,沟壑穿梭在面颊上,小的像干枯了的渠道,大的则像山脉间的峡谷,也是慷慨地给头顶上的汗水留了个便利的通道。笑容时刻挂在干裂的嘴唇上——那是皱纹汇聚的地方。这绝对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谁知道一问,才知道舅舅他才五十不到……
不过眼睛还是不自觉地盯到了舅舅的脚上——两只脚都在朝着斜上方走着。这年头,我见过外八字、内八字,就是没有见过两只脚都朝一边斜的。我不明白,舅舅就一直在那里傻笑,说那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走着一点问题也没有,不要太放在心上。后来问我妈,才知道是他年轻的时候出去帮忙,被城里的混混揍了一顿,把脚给打歪了。但我还是分不清是原来外八字被打拐了一条,还是原来内八字被打偏了一条。
想来也甚是奇怪,明明被剥夺了健康的躯体,我这个舅舅也不怎么吭声,更没有恨城里人的那股气。路上一直在跟我哼着山歌,聊着村里面的张三李四。不时感叹两句:“把小妹嫁过来真没错!城里面发展得就是快!我都走晕了!”
我也在一旁憨笑起来,望着他明亮的眸子射出的闪光,街上本来落了叶子的梧桐,也掏出了绿衣裳。他的眉间好像建着一座村庄,静卧在绿山的摇篮里,架在曲折的河水上;清晨,会有阵阵鸡啼,傍晚,会有袅袅炊烟。我相信舅舅的这点品质就是从那儿学到的。
舅舅腰着我,笑盈盈地推开家门。我嗅到一股花香,回首街头,原来原先黑压压的云层早就分崩离析,朦胧的雾也悄然退去;我们走过的路上,盛开着昨日没有的杜鹃、茶花,树上更是一片桃红柳绿。这也绝不是一场春雨能描绘出来的,生机勃勃,花枝招展。
“农村也是这个样子吗?”
“啊,是啊,而且不止如此!咱们村子山上全是一片桃、一片李的,那才叫一个好看!”
“我以后也一定要去你们村里看看!”
结果这打算当即就破灭了。门框里装着一个中年妇女,我妈拿着瓶空气清新剂对着我舅舅就喷了起来,从头到尾,不漏分毫。呛得我舅舅站着大声咳嗽。这么一番“招待”后,我妈才对着我舅舅喊了句“哥!欢迎!”
农村人喜欢劳动,做饭肯定也不再话下。那天残月高挂在沉静的黑色大海中,没有星星围着的孤零零的月亮,透出了丝丝凄凉。吊灯呆呆地摇摆着,父母都端着手机默不作声,只有舅舅在厨房里卖力地东炒西煮,切磋菜具,发出“砰砰”“乒乒”的声响。最后他笑着把饭菜端上来,围着桌子摆了一圈。我妈妈一边抱怨他这个把油放多了、这个没放够盐,一边细细的品味着。
舅舅也就这样站在旁边傻笑,什么也没说。
我也吃了,舌头在嘴巴里上下蠕动着。我的味蕾没有被激发,肚子里似乎也没有味道,只是面无表情地把饭吞下去。或许是在城里的馆子吃多了山珍海味。现在想起来,只能用两个字再去评价这顿饭了:淳朴。
没有值得评价的地方,没有扣人心弦的佐料,他只是尽心尽力地把这顿饭做了出来,并将他农民的本质灌了进去。就像品一副茶的清香,它不吸引你,却能在你心中画出一个静谧的圈,看着东升的朝阳、听那辽远的鸡啼。
翌日,舅舅背着袋子,回去把牛牵着,回乡下去去了。
这一别就是好几年。
毛毛躁躁地从床上爬起来,闹哄哄的电视机上播着脱贫攻坚大有成效,里面正好标了舅舅他们村子。
父母惊呆了,欢喜地把我搂在胸前,抓着我就往村子里跑。
舅舅真没骗我。他们村子里真是四周山峦起伏,山上是一片片花海,就像给辛勤的大地套上了一条延绵着的绶带,更像是裹了一层丝绸,缥缈的身影演奏着生的舞曲。天空高得看不尽,碧蓝色的大海上只有零星的几片云,清新的空气,诱人引吭高歌。远处传来花的芳香,和阵阵农民们的呼号。
我们一家抱着大包小包来找舅舅家,结果是村长先找到了我们。我妈妈连忙递上一瓶白酒,笑嘻嘻地说着:
“脱贫成功啦!庆祝庆祝!俺哥哥这几年都麻烦您照顾了,没有帮上忙的话还请见谅!”
可村长没有接那瓶酒,更没有回话。
他用自己那双颤抖的双手摘下眼镜,脸上的皱纹不比舅舅少,只是瞳孔更加深沉,像一片微波荡漾的汪洋。
“你哥哥,他……死了。”
空气像是停止了流动,村子不再热闹。
“搞脱贫的时候,你哥哥执意要去帮在山上修路的工人们指路。在悬崖断壁上,他旁边一个同志突然不小心摔倒,你哥哥连忙去拉他,那同志倒是安全了,可你哥哥,自己掉了下去……”
“……他还告诉我们,别跟你们说,他说城里人很忙,你还要管你儿子,还要挣钱养家……”
夕阳倚在舅舅的碑上,那粗糙的石头像发着光似的照着四周的原野。上面刻着四个整整齐齐的大字:
“中国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