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德无疆

初一 叙事 1599字
2020-03-19 12:42:01

南山是个边陲小镇,偏僻加上战乱,尽管有长达十年的战后重建,依旧显示出破败的颜色。但时间多少淡了当年的冲天血光。

一个憔悴秋日,男孩和他的父亲搬到了这里。

男孩的母亲是一名女军医,十二年前死在那场战事里。

男孩记得当时把自己裹在怀里的那位老妇人带着哭腔问,怎么回事啊,怎么连个死因都没有呢……她这样哭过很多次,每次哭的时候怀里都裹着不同的小孩。那些小孩一个个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瘦小干瘪,他们在老妇人的哭声中懵懂地接受至亲的死去,在老妇人也死掉后,除了医生,竟是没有一个人能把他们分辨出来了。

来到这儿是男孩的父亲提议的。男孩知道这里是母亲的故乡,也知道这是母亲牺牲的地方,他讶异,却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要说这里会勾起伤心的回忆,对男孩来说,倒是没有的。母亲死的那年他才四岁,尚是未懂事的年纪。他朦朦胧胧记得的不过是母亲那头哑光色的短发,和若即若离的怀抱。

也许那几个怀抱还是还截留了母亲的香气。后来男孩知道那是酒香,百花酿出来的花酒香。一来到这里的时候迎面就是条酒巷,酒香四处逸散,大剌剌地像有哪个戏班子搭了个台在巷口咿咿呀呀地唱曲儿。那气味让男孩感到莫名熟悉,也感到一阵安心——到底是生养母亲的地方,这酒仿佛是她血液里流淌的江河,气质里混着酒的辛辣与花的馥郁,周遭翻卷起落叶的声音与花酒的扑鼻相缠绵,如绸缎一般滑过男孩的心底。

可酒香却吹落了父亲的眼泪。男孩的父亲在战争也中落了残疾,然而比身残更让他痛苦的是失去挚爱。母亲分娩的时候他并不在场,由是没有看到过男孩的第一面;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在另外的地方,也没有看到爱人的最后一眼。母亲爱喝花酒,她们南山的女孩也都一个个酿得一手好酒。男孩不曾饮过母亲酿的酒,父亲却是饮过的——一生的只有一次。

“你的妈妈,是所有军医中最优秀的一个,军队要她——可是我也只有一个她——”男孩看到父亲话没说完,拐杖突然断开,他于是绊倒,瘫坐在了地上,涕泗横流。他握着拐杖的右手剧烈地抖动着去抓左手,想去碰左手的无名指,那是戴戒指的地方。男孩顿时停了要去扶的动作,因为父亲开始一遍一遍地亲吻他那根枯枝般粗糙的手指,眼睛里仿佛盛了满眼的乌云,正在肆意地下着倾盆大雨。

父亲不到这里两周就去世了,男孩猜到了结果,却没有料到竟是这么快。他像往常一样给父亲端来洗漱水,却发现父亲躺在床上,一只手无力地垂下,另一只手却做出十指相扣的姿势,怎么叫都叫不醒了。邻居是一对和蔼的老夫妻,他们将男孩接了过去,还替他找了一份工作,希望帮助男孩从痛苦里走出来。

但出人意料的是男孩没有特别悲伤。他只是有一点后悔,他知道父亲的病情的,也知道母亲在他心中的分量。来这之前他就在想这会不会加重他的病情,可是除了第一天的失态,这两周里他看起来好好的。

然而父亲明显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想必是父亲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只愿在最后一刻能死在有母亲气息的地方罢了。

男孩下了工后常常想起父亲在来的路上对他讲起的过往。

两个人都知道局势动荡,战争随时可能在耳边炸开。可即使这样母亲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他们的爱情似是废墟里挣扎着怒放的野花,在满目疮痍中绽放地得比和平年代还要热烈和痴情。男孩知道父亲感激。感激母亲给了他毫无保留的信任,相信父亲能在乱世中护她周全,相信他们的爱情会拨开一切恣意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花好月圆。男孩也知道父亲恨。恨战争埋葬了鲜活的青春,很生死茫茫一别两宽真的这样惨烈无法留存。

父亲跟男孩讲起新婚那晚的百花酒,那坛他一生只饮得一次的、母亲亲手酿的百花酒。讲起母亲豪迈地把盖头和坛封一起掀开,哑光色的头发撩拨起醉人的气息。父亲笑着看母亲把盛满清酒的玻璃酒盏高高举起,举到眼前,对着那温柔的透明液体直直地望向他的眼睛,她哈哈大笑说这样看你觉得你好丑啊。于是父亲也把酒杯举起来说,可是这样看你,你还是很好看。

父亲讲的时候脸上的甜蜜掺杂着深切的哀痛。要说战争中的年轻人眼里还能有什么兴高采烈的话,无疑是爱情的那一点光。父亲的神情印在他脑海中,甚至一回忆就有空旷海岸海浪拍彻天际的巨大悲怆涌来,可他终究是无法感同身受。战争到底离散了多少这样的爱情,他一个孤子,哪有体会呢。

那些消逝了的人和事都回收进了时间的黑匣子,诺亚方舟里放出的那只鸽子也最终衔回了橄榄枝。

若要得情深无疆,至少好好护着那橄榄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