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看到她了。

这是继她住院之后，我第一次看到她。

她的头发，已经不只是斑白了，而是全部白色，在金属质的灯光下，泛着淡黄色的光，她脸上的皱纹，像山脉沟壑纵横，她的手，肉和皮已经分离，只剩下蓝紫色的血管，藕断丝连的连着整只手，骨头突出，关节处也像一个山丘，顶着对岁月的最后一丝倔强，那双眼睛，已经浑浊不清，但是望着她的双眼，我能透过那浑浊，看到她心底那颗爱着我的心。她看见了我，眉开眼笑，就像春风突然吹过一般，她拉着我的手，温暖着我刚刚被腊月的寒风吹的僵硬的，冰冷的手，她呢呢喃喃，絮絮叨叨的，像那些毫耋之年的老人一样，说着已经说了无数遍的往事“你出生时，是我六十岁时，我给你做了一双虎头鞋，一直舍不得穿.……”嘶哑的声音，从她那已经在世界上发了近百年的声音的喉咙里传出，虽然是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旧语陈言，但我听起来，仍然很温暖，想起了她曾经，顶着没那么白的乌发，用银针，衔着一根红线，在一只小鞋上绣出万紫千红……她想起在襁裸之中笑的正欢的我，那张没有那么深的皱纹的脸上也泛起点点笑意……我出生的时候，她的童真，她的青春，她的血气方刚之年已经过去，那时的她，也曾

倚着老家墙漆剥落的门，垂着眼睛打吨……岁月掠夺了她许多，她在这近一百个春夏秋冬奔走，匆匆之间失去了很多，但是她并没有抱怨过多，只是一步一步向远处走，走走停停，她像其他人一样，无一例外的在岁月下失了神，褪了色。但在这期间她也得到了很多，她享受了天伦之乐，儿孙满堂，她享受着四月的春光，白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爱笑，但常常没有原因，有时甚至笑出了声，也许，那只是表达她苍苍多年，留在心底的快乐。

人，经历的越多，看到的越多，明白的就越多，她也是，她在人世间近百年，走过许多路，吃过许多苦，被伤害过，被欺骗过，但是她都没有倒下，即使岁月如一把匕首，刺杀着寒风中瑟瑟发抖，手无寸铁的她，但是她从没有倒下，也许这就是老人都会有一副安然自乐，与

世无争的样子，是因为，他们累了，不愿再介入这与岁月抗争的无限战争中去，她只是想，再多体验一下世界，再多体验一下人生，再多体验一下人间温暖，和她走过多年时光所得到的，所放不下的重要的东西。

我再一次看着她的脸，岁月的痕迹在那上面恣意蔓延，她浑浊的眼珠中，好像有星河滚烫，有阳光普照，有鲜花灿烂，有海浪波澜。还有，对我的，满满的要溢出来的爱。

岁月夺走了她很多，也给了她很多，她身边的人，随着时光的流动，有的人渐渐消失的不留一点痕迹，有的人慢慢加入，成为很重要的一部分，她就像在岁月的列车上，她不能控制谁上车，谁下车，她能控制的，只有在车上，尽力爱着上车的每一个人。

许久后，我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静，她的眼神中散发出被岁月冲刷殆尽，仅剩一点点的温存，与我说话时，又是那么流光溢彩，仿佛春风拂过内心。卑微的她，跨着岁月这条宽阔的沟壑，爱着同样卑微的我，却给予着我一点都不卑微的，超出岁月的爱

我真的好想好想告诉她，我也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