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编钟在暮色里沉眠,第七枚钟摆的裂痕里凝着三千年前的霜雪。我摩挲着琴匣上凹凸的纹路,忽然听见潮水漫过钟鼎的轰鸣——那是大雁掠过钟楼时抖落的羽音,是琴弦震颤时抖落的松香,是写满公式的草稿纸被风掀动时掀起的潮信。
图书馆顶层的玻璃幕墙将夕阳切割成菱形光斑,那些光斑正沿着《楚辞》的竹简纹路游走。小夏蹲在古籍修复室门口,用银毫蘸着朱砂修补断简,她的马尾辫垂落处洇开一团墨渍。三年前她抱着《九歌》闯进教室,在黑板画出披着星斗的湘夫人;此刻她正在给泛黄的宣纸敷命纸,仿佛要把整个盛夏的蝉鸣都封进经纬之间。
黄昏的琴房总漂浮着松节油的气息,老周擦拭着褪色的小提琴,琴弓在《阳关三叠》的音符上刮出细小的木屑。他的袖口磨出毛边的地方,露出暗红色衬里的补丁,像极了古琴上磨损的徽位。当最后一个音符从琴箱深处浮起时,窗外的白玉兰突然抖落满身花雨,那些旋转飘坠的白色花瓣,分明是琴弦上震落的七情六欲。
实验楼后的潮汐池在涨落间吞吐星月,去年我们埋下的时间胶囊正在珊瑚丛中结壳。小夏往玻璃罐里塞进晒干的银杏叶,老周放进半截断弦,我郑重其事地摆进枚生锈的青铜齿轮。涨潮时咸涩的海水漫过封口蜡,那些干燥的植物纤维开始吸收月光,像极了我们正在被时光腌渍的记忆。
最后一次经过青铜鼎时,暮色正将铭文拓印在汉白玉基座上。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与三千年前的祭司重叠,他手中的青铜爵盛着银河,我的钢笔尖悬在习题集上方。当最后一道晚霞沉入鼎腹,忽然有苍凉的钟声自地底升起一-那是地壳深处传来的岩浆涌动,是板块碰撞时进发的星火,是所有未完成的告别在天地间回响。
潮水退去时,礁石上留下盐粒结晶的纹路。我站在钟楼最高处,看见少年们的身影正溶解在暮色里,如同古琴上震颤的余韵消散在虚空。那些被月光腌渍的琴弦仍在震颤,青铜鼎上的铭文持续剥落,而潮信永远在天地间往返,将所有的相遇与别离冲刷成海岸线上闪烁的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