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对自己很满意。
不再是那个躲在空调房里抱怨作业太难的孩童,不再是那个因为体育课长跑就偷溜去小卖部的逃兵。当我站在金灿灿的玉米地里,看着掌心磨出的水泡在夕阳下泛着微光时,突然明白:原来真正的成长,是从学会咬紧牙关开始的。
九月的晨雾还未散尽,村里已响起此起彼伏的开门声。城市白领踩着高跟鞋追赶地铁时,我的爷爷奶奶正把昨夜磨好的镰刀别在腰间。他们劳作的身影总让我想起老屋梁上的燕子一一春去秋来,翅膀被风雨磨得发亮,却始终盘旋在熟悉的天空。“奶奶,带我下地吧!”我扒着门框喊住他们。老人浑浊的眼睛倏地亮了,像往深井里投了颗星星:“来,教你认认庄稼的脾气。"
玉米地比想象中更难驯服。晨露浸透的叶片边缘锋利如刀,稍不留神就在手臂划出细密的红痕。爷爷示范的动作看似简单:左手攥紧玉米秆中段,右手向下一压,“咔”的一声脆响,裹着淡青衣的玉米就乖乖落入筐中。可我总在最后关头泄了力,玉米梗顽固地卡在秆上,仿佛嘴笑城里孩子娇嫩的手掌。奶奶蹲下来,用树皮般粗糙的手包住我的手背:“庄稼人使的是暗劲,得像磨豆腐那样,缓着来。”
日头攀上树梢时,我的草帽早已被汗水洒出盐霜。后颈晒得发烫,仿佛有人举着烙铁在皮肤上跳舞。最要命的是指尖的水泡,每次触碰玉米粗糙的外衣都像被火舌舔舍。我偷偷望向地头的杨树荫,那里摆着灌满井水的陶壶,凉气正顺着壶嘴往外冒。“去喝口水吧。”爷爷沙哑的声音传来,可他自己的水壶还系在腰间,壶身结着厚厚的水垢。
正要挪步时,忽然瞥见奶奶弯腰的姿势:她像张拉满的弓,脊椎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裤脚沾满泥浆却始终稳稳扎根在田垄间。这个姿势我在老相册里见过——二十年前抱着父亲摘棉花的是这样,十年前背着高烧的我连夜赶去镇医院的也是这样。风掠过玉米地,千万片叶子翻涌成金色的浪,却未能撼动老人半分。我的眼眶突然发酸,低头狠狠掰向眼前的玉米,让掌心的刺痛盖过鼻尖的酸涩。
当夕阳给玉米须镀上金边时,我们身后已垒起小山般的竹筐。爷爷掏出手帕擦拭镰刀,忽然笑出声:"这丫头掰的玉米,够喂饱一窝猪崽了。"奶奶撩起衣襟擦汗,古铜色的脸上沟壑里淌着晶莹:“可不是,早上还嚷着手疼呢。"我望着通红的掌心,那里躺着两个月牙形的血印,却像捧着两枚勋章。暮色中的玉米地沙沙作响,仿佛在传递某种古老的密语;你看,被太阳亲吻过的种子,总会找到破土的力量。
归途上,晚风裹来远处晒谷场的喧闹。爷爷哼起荒腔走板的山歌,奶奶把最饱满的玉米塞进我怀里。裤脚沾着的泥巴正在风干,轻轻一搓就簌簌落下,如同褪去一层脆弱的壳。我知道明天回城后,掌心伤痕会消退,晒黑的皮肤会复原,但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一一比如学会在烈日下挺直腰板的勇气,比如明白真正的收获永远带着汗水的咸涩。
这一次,我对自己很满意。当教室风扇再次搅动夏日的困倦时,我总会想起那个在玉米地里脱胎换骨的下午。原来每一株迎风生长的庄稼,都是大地写给天空的情书;而每个咬紧牙关的瞬间,都是生命赠予青春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