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山里的笋便冒了尖。先是褐色的尖角,继而便见青翠的笋衣裹着嫩生生的笋肉,在湿润的泥土里排出一列列的小队伍。这时候,村里的孩子们便三三两两地上山拔笋去了。
我也随着他们去。母亲给我一只竹篮,篮底垫了几片芭蕉叶,说是怕笋上的泥巴弄脏了篮子。我疑为多事,但也不便驳回,只得依她。
山路崎岖,杂草丛生。同行的阿发走得极快,他的脚底板似乎生了眼睛,总能避开那些硌脚的碎石。我走得慢,不多时便落在后面。阿发回头看我,笑道:"城里来的少爷,连路都不会走么?"我不语,只是加紧脚步跟上。
笋并不难寻。春雨过后,它们便从土里钻出来,像是要看看这世界似的。阿发教我辨认哪些是可食的,哪些是苦的。他的手很粗糙,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指着一株刚冒头的笋道:"这样的最好,嫩。"
我学着他的样子,握住笋的根部,轻轻摇晃,然后用力一拔。笋便"啵"的一声出土了,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自身的清香。阿发拔得很快,不多时他的篮子便满了大半。我的篮子里却只有寥寥几根,且长短不一,有的还带着伤痕——那是我用力过猛扯破的。
"你这样不行,"阿发看了看我的成果,摇头道,"拔笋要巧劲,不能蛮干。"他示范给我看,手腕如何转动,力道如何控制。我试了几次,渐渐摸到门道。笋在我手中完整出土的次数多了起来。
日头渐高,我们找了一处树荫歇息。阿发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分我一个。馒头已经冷了,但嚼在嘴里却有股甜味。我们默默吃着,听着山间的鸟叫和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你们城里人,为什么总喜欢来乡下玩?"阿发突然问道。
我想了想,说:"城里没有这样的新鲜空气,也没有这样的自由。"
阿发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可我们乡下人,却总想着往城里跑呢。"
我没有回答。远处传来呼唤声,是其他孩子叫我们回去。阿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提起他那满满一篮的笋。我的篮子只有半满,但母亲应该也会高兴的。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我小心翼翼,生怕摔倒。阿发却依然健步如飞,不时停下来等我。走到半山腰时,他忽然指着远处说:"看,那是我家的地。"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片梯田,绿油油的秧苗在风中起伏。田埂上有个佝偻的身影,正在弯腰劳作。
"那是我爹,"阿发说,"他天不亮就出门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阿发也不再言语,转身继续下山。
回到村里,母亲接过我的篮子,夸我"能干"。她把笋洗净,剥去外衣,露出雪白的笋肉。晚上,饭桌上多了一盘清炒春笋,鲜嫩爽口。父亲难得地夸了几句,说这笋有"山野之气"。
第二天一早,我在村口又遇见了阿发。他背着个更大的竹篓,说是要去更远的山上拔笋,好拿到镇上去卖。
"你不去上学吗?"我问。
阿发摇摇头:"这几天笋贵,能卖好价钱。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我想起自己书包里的课本和作业,突然觉得那纸页上的字迹变得模糊而遥远。
笋季很快过去。山上的笋老了,变得又硬又苦,没人再去拔了。阿发又回到了学校,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常常打瞌睡。老师也不怎么管他,只是偶尔用粉笔头把他砸醒。
我的竹篮还挂在屋檐下,里面已经没有了笋,只剩下几片干枯的芭蕉叶。母亲说要收起来,等明年再用。我想,明年这个时候,我大概已经回到城里了。
春笋拔完了,春天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