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他用手指蘸起胭脂,沿着颧骨细细晕染。朱红如墨滴入清水,在褶皱间缓慢舒展,渐渐凝成一弯初升的月。镜面蒙着薄雾,倒映着后台斑驳的砖墙,青花瓷瓶里斜插的孔雀翎正簌簌颤动。
"这头面比不得从前了。"老周摸到匣中金丝累成的点翠头面,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当年师傅带着他走遍苏州城,才凑齐了打造头面的翠羽。那些蓝得发黑的羽毛要取自活翠鸟的脖颈,匠人们总在凌晨潜入竹林,趁着露水未晞时轻轻拔取。如今匣中沉睡着最后几支点翠簪,像凝固的海水,在昏黄的灯光里泛着幽光。
贴片子时他总要屏住呼吸。用榆树皮熬成的胶,带着草木特有的苦涩,将七片云鬓贴在额前。铜簪穿过发髻的瞬间,几十支珍珠流苏突然活过来,在他耳畔叮咚作响。老周想起第一次登台,流苏扫过脖颈的酥痒让他险些笑场,被师傅用竹板打了手心。如今那些会打人的手都成了祠堂里的牌位,只剩下流苏年复一年地晃着同样的弧线。
水袖垂落时宛如两道月光。老周望着镜中那个凤冠霞帔的身影,恍惚看见四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的戏服还是苏州顾绣坊的手艺,金线要劈成八分之一股,绣出的牡丹能在月光下看见露珠。现在年轻人总抱怨头冠太重,却不知道当年的头面师傅能用珍珠串出整本《牡丹亭》的曲谱。
鼓板声从帘外渗进来。老周最后抚平衣襟上的百蝶穿花纹,那些用孔雀羽捻成的丝线正在呼吸。掀开帘幕的刹那,他听见发间点翠碰撞的轻响,像遥远山涧里清泉叩击卵石。台下的镜头闪成星河,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斜斜地爬上朱漆斑驳的台柱,与五十年前某个少年的身影悄然重叠。
唱腔起时,满堂的手机荧光渐渐暗下去。老周甩出水袖的瞬间,仿佛有无数翠鸟从发间振翅,尾羽扫过凝固的时光,在空调嗡嗡作响的剧场里,掀起一场带着露水的穿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