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不语自成书

初一 叙事 1124字
2025-04-04 08:51:56

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教室的玻璃窗,在窗台上积成蜿蜒的小溪。我望着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梧桐新叶,叶片边缘坠着的水珠突然"啪嗒"一声砸在窗台,惊醒了记忆里那个沾满草屑的午后。去年这个时候,我正跪在老家的青石板上,看蚂蚁扛着银杏果的碎屑列队前行。爷爷的千层底布鞋碾过晒蔫的南瓜藤,带着晒谷场阳光的气息停在我身后。

父母调任边疆那年,我被暂时送到乡下爷爷家。推开那扇朱漆剥落的院门时,老银杏正抖落满身金黄,碎叶像打翻的铜钱匣子般簌簌而下。爷爷蹲在树根处的苔藓堆旁剥毛豆,青布衫袖口沾着豆荚的绒毛,抬头时皱纹里嵌着碎叶的影子。他起身时膝盖发出竹节爆裂似的轻响,却从怀里变戏法般摸出个锈迹斑驳的铁皮饼干盒。掀开盖子,樟脑味混着陈年墨香扑面而来——褪色的红丝线将银杏叶捆成小札,每片叶柄都系着用蝇头小楷写着日期的纸签,最早的日期竟是四十年前的霜降。

"要等叶脉里的绿褪到第三道分叉,才算熟透。"爷爷教我对着日头观察叶片。晨露未晞时,我们踩着沾满夜雨的腐叶在树下逡巡,他的竹耙子轻轻掠过地面,像给土地梳头。有次我急着去够枝头的"完美落叶",却被树瘤上的木刺划破掌心。爷爷掏出手帕替我包扎,粗粝的指尖沾着草木灰,"你瞧树杈上那个疤,五八年雷劈的,现在倒成了松鼠的粮仓。"

腊月里银杏褪尽华服,枝桠在霜天里勾画枯笔山水。爷爷教我给树根裹稻草,腐熟的豆饼肥埋进冻土时腾起白雾。他摩挲着树干上突起的树瘤,那些疤痕在月光下泛着蚌壳般的光泽,"八岁那年在树杈摔断腿,反倒让这处枝干长得比腰还粗。"我裹着他的旧军大衣,看呵出的白气在衣领毛边凝成霜花,忽然发现他缺了半截的小指——那是饥荒年月为护住银杏苗,被生产队的铁锹削去的。

开春我迷上制作植物标本。爷爷翻出压箱底的牛皮纸,纸页间还夹着半张泛黄的粮票。有次我贪快掀开压板,叶片在晨光中碎成金粉。他没说话,往我掌心放了个沉甸甸的铜镇纸,包浆温润处露出"欲速则不达"的阴文。那天细雨绵长,我们守着呛人的煤炉烘烤受潮的宣纸,火钳碰触铁皮炉的叮当声里,他教我辨认不同年份的叶脉纹路:"九七年的叶子纹路特别深,那年大旱,树根往地底多钻了三尺。"

临别前夜,煤油灯将爷爷佝偻的背影投在土墙上。晨起时枕边多了个竹编小匣,篾条泛着经年的暗红——十二枚银杏叶标本在棉絮上铺成月令图卷,从三月的鹅黄到腊月的焦褐,最下层压着张烟盒纸裁的便笺:"惊蛰生根,白露养脉,小满灌浆,霜降收果。"

此刻教室窗外的梧桐在风中翻卷,我轻轻翻开课本,一枚杏黄的叶脉书签正停在《种树郭橐驼传》的段落间。斜阳穿过叶隙,将"其莳也若子"几个字烙在金丝般的叶脉上。忽然明白那些缓慢沉淀的岁月,就像银杏默默吞咽三百场冷雨,才能在某个清晨抖开满树金箔。老树缄口不言的年轮里,藏着所有光阴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