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老梅树在雪中摇落满身碎玉,我握着画笔的手忽然颤抖起来。砚台里尚未干涸的墨迹倒映着十八岁的月亮,恍惚间又看见父亲站在月光里,青布长衫沾着梅瓣,手里的狼毫始终悬在画纸上方。
那年省美术学院的初试题目恰是《雪梅图》。我固执地要用枯笔焦墨摹写宋人风骨,父亲却捧着《芥子园画谱》叹息:"梅的清气都在留白处,你太急着把笔锋磨成刀剑。"年少的心气化作利刃,我摔碎青瓷笔洗时,几滴墨溅上老梅新绽的花苞,像永远擦不净的泪痕。
放榜那日,我蹲在落满积雪的梅树下数残红。父亲忽然在冻土上划出遒劲的枝桠:"当年雷火劈断这株梅,断口处涌出的不是汁液,是琥珀般的松脂。"月光落在他指间的老茧上,结痂的树疤竟比树皮更坚硬,细看还嵌着几粒未化的冰碴,在幽暗中闪烁如星子。
"知道宋人为何要在雪夜画梅吗?"父亲将陈年朱砂化进雪水,"不是为刻录傲骨,是为留住雪落在花瓣上的重量。"羊毫扫过宣纸的簌簌声里,我看见千年墨色中浮动的不仅是疏影,还有苏东坡在黄州拾起的残萼,陆游在沈园拂去的旧香,王冕在九里山吞咽的风霜。
今夜暴雪压折了半树新枝,我却在断枝切口处看见晶亮的冰凌。原来真正的风骨不在抗拒伤痕,而在让每道裂缝都成为月光流淌的河床。羊毫顿在宣纸上的斑驳墨渍,恰似那年溅落的墨泪——当时只道是瑕疵,此刻竟成了画中最苍劲的皴笔。
晨光漫过画案时,一幅《负雪图》渐次成型。最后一笔淡赭点染花心,忽见数片梅瓣飘落未干的墨迹,洇出淡淡青痕。父亲曾说:"古梅最动人的不是花,是树皮上经年的苔痕。"那些让我们辗转反侧的往事,何尝不是岁月在灵魂上生长的苔衣?
实则不然。梅与悔,本就是同根生的双生花。没有深冬负雪的悔,怎会有枝头破冰的梅?你看那虬曲的枝干里,每一道皴裂都在诉说着:最清冽的寒香,从来不是与风霜对峙的勋章,而是将冰雪化作陈酿的温柔。就像此刻画中老梅,分明是用十八年光阴,把碎落的月光与叹息,酿成了春天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