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天井里的那口青石井,总在梅雨季渗出锈红的苔痕。爷爷说井是古厝的根,得用活水养着。晨昏各取一瓮井水浇灌井沿,是他七十年来未曾破过的规矩。
儿时我总趴在井栏边数水纹,看爷爷将麻绳在掌心绕三匝,木桶便打着旋儿坠入幽深的井腹。桶底触水的闷响自地心传来,惊起井壁石缝里栖息的萤火虫,那些蓝绿的光点浮在井口,恍若坠落人间的星子。“井水有灵,得用红陶罐接。”爷爷把水倾进罐中时,水面总映着他额间的沟壑,像是被流水冲刷出的河床。
初中搬去新城后,我开始嫌弃爷爷的迂腐。超市的矿泉水清冽方便,何苦日日与青苔铁腥纠缠。某个台风夜,爷爷固执地冒雨取水摔折了腿,我在医院冲他嚷:“现在谁还守着口破井!”他蜷在病床上,浑浊的眼睛望着点滴瓶,说那口井是曾祖父用三年凿穿的岩层。
再次站到井边已是三年后。麻绳早被岁月磨出毛边,井壁苔衣却愈发苍翠。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松开掌心,木桶在黑暗中划出悠长的弧线。当沁凉的井水漫过手腕时,突然听见井底传来遥远的回响——那是百年间无数个取水人遗落的晨钟暮鼓,是木桶叩击岩壁的震颤,是祖辈掌纹渗进井绳的絮语。
月光漫过飞檐时,井水在陶罐里漾出细密的年轮。爷爷坐在藤椅里看我浇井,突然说:“古井通着地脉,你听这水声里有多少代人的脚步声。”此刻罐中清水倒映着两代人重叠的面容,井绳在我掌心勒出的红痕,正与爷爷手上的茧印悄然重合。
前日施工队说要填井改下水道,我抱着红陶罐挡在井前。自来水再便利,终究冲不走青石井里沉淀的时光。那些被木桶打捞起的晨昏、在井绳上盘绕的岁月,总得有人继续打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