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常常认错一些事物,比如五岁时在超市水果架上第一次看见香蕉,才知道自己之前吃的都是芭蕉。
二者模样相似,未成熟时表皮青青,成熟时都显金黄。但细细一瞅,还是会看到差别,香蕉和芭蕉外形都呈弧形,但弯曲程度不同,香蕉为明显的月牙状,而芭蕉弯曲程度较小;再用舌尖一尝,香蕉回味香甜,芭蕉则略显酸味。
故乡的山上长满芭蕉树,一到结果时节,村里的小孩便呼朋引伴,奔向山野,采摘芭蕉。见已成形,也不在乎颜色还很青,就使出浑身力气生拉硬拽,要把满树的芭蕉都带回家。芭蕉树感到疼了,喷出浓稠的液体到孩子们身上,有时溅到眼睛里,非常麻,孩子们大声哭起来。也有一些孩童非常聪明,身上带把小刀,不费太多力气就割下一串又一串的芭蕉,最后小身板上背着满满一袋子,踩着暮色唱着歌谣回家了,脸上幸福得要命。
果皮青涩的芭蕉不能立即吃,需要在米缸中存放一段时日,等它熟透才能入口。母亲爱干净,见我摘回的果实粘着许多灰尘,便用帕子认真擦拭表皮,之后再放入米缸,在白花花的缸内挖出一个坑,将芭蕉埋入,再用白米覆盖,堆了一层又一层,像藏起一个又一个苦涩的秘密。过了三四天,芭蕉就有些熟了,若是嘴馋,憋不住,也能尝尝了,虽仍有些涩味,但舌尖多半品到的已是甜了。
成熟的芭蕉,果皮发黄,熟透的便呈焦黄,根部还带着些黑,如日子被烧焦的边缘,早与当初判作两样。虽失去青涩时的模样,但成熟的芭蕉,剥开已被岁月侵蚀的表皮,果肉绵柔,口味香甜,塞满小嘴,顿觉日子厚实。
那时常和我抢芭蕉吃的是父亲。青年时的他,眼里带光,身形清瘦,双脚有力地蹬着自行车,在生活的城池内外飞奔,还不曾想到自己中年后大腹便便的模样,像被岁月不断塑造的雕塑,到了某个阶段岁月厌弃了,不愿再加工,便一把将父亲摔在地上,成了一团瘫软的泥。
可能是因为嘴大的缘故,父亲吃芭蕉速度非常快,我刚用小手剥开皮,正想对他得意一笑,却见他喉咙一滚,一根芭蕉顿时不见踪影。接着,父亲又看着眼前余下的芭蕉,我立即用手护住。父亲有双水牛似的大眼睛,一转,我也看得清,他有想法了,学着《西游记》“五庄观偷吃人参果”一章中八戒的话,跟我说:“刚刚吞得急,忘了是什么味道了,再吃一根,好吗?”我噘着嘴巴,不理他。他又央求,我便扯下一根最小的,给他。
父亲耍皮,凭着自己力气大,一把夺走我手里所有的芭蕉,我哇哇哭起来。母亲听到哭声,急忙进屋,将父亲责骂一通,父亲像小孩挨着批评,顺道扔了个眼色过来,示意都是我害他的。我擦起泪花,笑了。
父亲那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却仍像个男孩,少年心性还未泯灭,带我们去爬山,仗着腿长,一溜烟就跑到我们前方,一拐弯,就见不到他了。我们害怕迷路,站在原地喊他,随后他神气地站在我们面前。他带我们去海边抓螃蟹,不小心被螃蟹夹住了手指也不掩饰,当着我们的面惨叫起来。他真是个缓慢成长的大人呐。
我七岁那年,我们家如一艘搁浅的船,泊于生活的泥沼,父亲似乎一夜之间成熟起来。因封山管制,无法再上山采石,村里众多石匠都失业了,父亲也是其中一个。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生活如何继续,在那个微凉的黄昏里,他一直蹲在家门口,鸽群盘旋,一遍一遍,他没忍住,哭了,直到见我们放学回来,随即擦走泪花,站了起来。父亲没再像往常一样扑过来,抱起我们,他心里没想好怎样面对我们,只一个转身,进屋了。我在他身后一直喊:“爸爸爸爸!”他始终没有回头。那天过后,父亲脸上的笑容,像一条又一条的鱼被日子渐渐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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