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辈子老实本分,整日待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是个以土为命的人。
身上带着的农具是他坚守农民本分的标配。他时常带着一把锈得发亮的老锄头,有时夜间恍恍惚惚地起来放股热流,半眯着眼看见父亲坐在门槛前的大青石板上哼哧哼哧地磨着锄头,再用干皱的布块轻轻地给老锄头擦净满是锈斑的身子。我经常会问父亲:“阿爸,怎么还不去睡觉?”他总是朝我咧咧嘴,挥挥手示意我去睡觉,还反过来再三念叨我明日早起赶趟早班车上学。第二日早起的时候,天黑得还没来得及把脸洗净,透着几丝匆忙擦拭的光,我背着土布书包跨出了门槛,却没见到父亲的身影。
暑日里回家的中午,总是最难熬的时光。我总是盼望着政府愿意拨笔款把上学的路修得平整一点,总是希望开班车的师傅能够到加油站买好一点的油开快一点的车,总是和一块儿读书的邻居小黄毛在胡诌八扯里度过东摇西晃的坐车时间,然后在蹦蹦跳跳捉鸡逗狗的小路回家。母亲总是为我拭去回家的一头热汗,而父亲呢?不见踪影。
在我已经饭过半饱准备歇筷逗鸡的时候,父亲就在这时慢悠悠地举着锄头,哼着已经烂熟于心的《劳动最光荣》踏进进出数次的门槛。把那把锈迹斑斑的锄头放稳当了,才安心地坐下来,吃饭才吃的香。母亲晚上总是要端上一大盆清水让他泡个舒舒服服的热水脚,洗净了再睡,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泥土像是在他脚底开裂的脚心里扎了根,生了芽,安上了家,再也擦不净,洗不掉了。
这里的土地一年有两次播种期,也有两次收割期。春耕的时候,父亲就如同着了魔,在地里安了家,期间没踏进过门槛一步。我奉着母命一日三餐地给他送饭,却总是远远地望见父亲弯腰的背影,放声喊一句:“爸,我给您送饭来了!”得到的也只是风浪拂过山林送来的回响。他还是弯着腰,在放满水的泥里弯着腰,弯着腰抚着他的土地,在他的土地里插着新生的秧苗。他像是一位虔诚而赤诚的朝圣者,恳切地祈求他所供奉了一生的神明。土地就是他的神。
父亲对待神明,完全是一副谦恭到骨子里的姿态。神明饿了,他走遍县城去寻找营养物质最为全面的肥料;神明渴了,就是遇上旱季他也要掘出一涡泉来满足神的需求;神明要是孤独了,他扎上好几个各式各样的稻草人陪伴神明,耕种时期更是衣不解带地照料侍弄,从未见过半分懈怠。他总是和一起耕田的老伙计们说土是他这辈子的命,他的伙计们都只是笑笑,却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人懂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和他相应的,只有插满秧禾的土地和远方无声的青山。
他曾经有一头比亲人还亲的老黄牛。他带着它,用足丈量土地的边际,耕过每一处翻新无数次的田地。一次次的鞭起鞭落,在空气里挥扬鞭打的声音,落在了耕作的老黄牛背上,也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道道火辣的鞭痕。老黄牛日夜耕作的腿落了旧疾,他找遍了乡里的膏药,可还是无济于事。为了家庭,为了生活,在这个粮少人多捉襟见肘的饥荒年代,在烈日炎炎的烘烤下,在蚊蝇飞虫叮咬的田间,他同着老黄牛咬着牙把生活的犁,往前拉。牛的眼睛说不出话,血黏着肉,在皮上不停地抖。后来迫于生计,他不得不送走他的老朋友,来供养他的土地,他的家庭。
稻苗的叶片在春风的吹拂下一片片的舒展开来,在父亲红肿的双眼里,它们是如此的可爱,以至于父亲日日夜夜精心照料,生怕出了什么差错毁坏了他的苗儿,他的希望。几个星期过去再去地里看看,就会发现稻苗的个头蹿高了,颜色变得更加翠绿。而父亲的老锄头也到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时期,他在土地上挥着锄头,除去和苗儿抢着吮吸土地乳汁的杂草,疏松土地的间隙让苗儿更加充分地接触空气。终是苦心人天不负,稻苗没有辜负父亲的一腔真情,撒着欢儿地长,一天一个机灵样,随风而舞,遇雨而歌。一阵风过,田里的苗唰啦啦地响,汇聚成声音的波澜,回旋在村子的上空,缠绕在父亲的耳畔。
父亲种了一辈子的地,耕了一辈子的田,消瘦无力的双手已经拿不稳他的老锄头,长年风湿带来的疼痛是他再也不能踏进他的土地耕作播种。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门槛的大青石上擦拭他的老锄头,慢悠悠地走近他的土地道一声好,再道一声别,然后消失在田野翻涌的麦浪之中。
父亲的一生,是为了土地而活。
父亲供了一辈子的土地,也用了他的一辈子。
父亲说的命,是黑夜里为生计发愁咽下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