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枔./文

"我是你的影子。"

“为什么?阿婆。"

橘黄的日落总是挠得人心痒痒的，斑驳土路上摇晃的人影一长一短，荡漾的是垂垂老矣的绵长年华。我小心翼翼地摔着棉花糖，一口下去感觉怀里塞进了一个甜甜的暖阳。阿婆笑盈盈地看着我，柔和的阳光落进她的眼角，亮晶晶的，像泪光在闪烁。晶莹的泪花悄声说，我是你的影子。我一口一口吞掉了手中的太阳，伸着黏腻腻的手指向阿婆讨要纸巾，余光却瞥见了周遭嬉戏的孩子。领头

的孩子逆着光，仿佛身披金色铠甲的勇士，洋洋自得地炫耀：“我的影子最长最大！"其他小孩众星摔月般簇拥在他身边，眼底的崇拜宛若潮水满溢出来。

我也不自觉回头看看自己的影子，沮丧吞噬了刚才品尝棉花糖的惬意，纸巾牢牢地黏在手指上，我望着自己瘦弱的影子，又瞧瞧阿婆长长的的影子，失落地垂下眼。阿婆悉心地为我抹去那些不听使唤的甜腻糖浆，又亲昵地捏了捏我的耳垂，欢愉又涌上心头。"不要难过呀，阿婆就是你的影子。”阿婆粗糙的手像老家里的三轮车一样，经过时光洗涤，总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可阿婆的声音总是软软糯糯的，仿佛散发着棉花糖般缠绵的香气，好温柔好温柔。她轻轻牵起我尚未经时光莅临的手，走过喧闹嬉戏的孩子，途径无数的影子。一路上有金黄枯叶落下的秋天，刚刚吃饱喝足嫩芽上还沾染着清水的菊花，光秃秃的枝丫闲适地依偎着阳光。我挣开阿婆的手，肆意地奔跑在田间小路里，被金黄的麦浪层层包裹。阿婆却真的像我的影子一样，紧紧地跟随着我，我这里是色彩艳丽、落霞璀璨的丰收，她那里是萧瑟枯败、单调惨淡的深秋。我奔跑雀跃着，一步不停；阿婆踉跄追随着，寸步不离。我的光芒越来越明亮，从深秋闯入了张扬的盛夏，阿婆的光芒却越来越黯淡，明明是前进却仿佛在倒退，从深秋跌进了冷冽的寒冬。一切都在改变，唯独阿婆从小到大一直说的"我是你的影子"这句话没有变。

可曾经没心没肺的我悄悄成长，却开始担心阿婆是否真的会变成我的影子。偶回乡下，我跟着阿婆上堤割玉米，艰难地爬上雪白的山坡，辗转于一簇簇芦苇花，三轮车靠边停在平堤上。终于到了大堤上时，我躺在一株株玉米遮掩的阴翳中休息，又在阿婆那道温和视线的注视下重新站了起来，抖落身上的泥土，却忽觉身后空落落的，并没有影子，抬头才发觉今天是阴天。回首，阿婆如塔般屹立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我，身上落满影子，在茫茫的绿洋中。万物有影子。浮槎是行星影子。群岛是恒星影子。泪痕是旧事影子。梦痕是新禧影子。而你是我的影子。阿婆一向守信，从小到大我从未听过她说谎，除了那句“我是你的影子"。阿婆说她会像我的影子一样一直陪伴我，却忘了，夜晚、阴天是没有影子的。可恍惚

间，我才意识到她也渐渐淡忘成了一个影子，从黎明到黄昏，她一直笑盈盈地跟在我身后，可黑夜来临时，我想拉住她锈迹斑斑的手时，她却比我先走进了那个沉重的夜色，消失于那个漫漫长夜。

这世界是你的遗嘱，而我是你唯一的遗物。后来我又遇暖意融融的晴空，薄暮时分像从前那样捧着一朵棉花糖走过乡间小路，路过依然得意洋洋比较着彼此影子的孩子，孤身一人穿梭在遍地的影子里，欣赏着天边紫色的轻云，青涩莽撞的阳光像当年一样误打误撞落进我眼里，引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眼前却渐渐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弯腰笑盈盈地看着我。闪烁的泪花悄声说，阿婆，我才是你的影子。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又及随感：

院中的老槐树依旧挺立，记得去年此时，树下还有一位老人，每日清晨都会在此打太极，动作从容。如今，树下空无一人，只有几片落叶世事无常，昨日繁华，今日凋零。那些熟悉的面孔，消失在时光的长河中。街角的茶馆，曾经人声鼎沸，如今却门可罗雀。唯有那盏老旧的灯笼，依旧挂在门前，随风摇变望着远方，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感慨。人生如逆旅，你我皆是过客。唯有珍惜当下，方能不负这匆匆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