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金星

初一 写景 2061字
2020-04-29 20:47:45

日落后明亮的空间面积缩小了,光线转暗。林间空地之上那无底的灰色高天里急速地飞来一对对丘鹬,停驻片刻,再向前飞去。青蛙不叫了,整个树林寂静无声,只近处有两只小鸟在啁啾,而且像睡前那样无精打采。整个黄昏一直老老实实坐在离苹果树不远的草地上的一个驼背姑娘,越来越频繁地抬头观看渐渐转为灰色、已经显出几粒小星星的青天,神情也越来越怪异。

5月的一座稠密的树林,这里有一间小木屋,屋前是一片林间空地,空地中央长着一棵枝杈伸展得很远的苹果树,是野生的,开满了白花,显得繁茂。太阳已经落到树林后面去了,可是离天黑还早。一切都那么新鲜年轻,绿树、野花、青草、夜莺、斑鸠、杜鹃多得不得了。傍晚的微寒夹着树林、野花、青草的好闻气味。向着林中的沟壑往下生长的密林上端是春季日落后的一片空无一物的明亮的天空,下面有一池略带粉红色的明镜似的春水,其中偶尔有青蛙陶醉得发出软绵绵的低鸣。夜莺互相追逐着低低掠过林间空地,一面飞一面鸣叫。

我的坐骑驮着鞍鞯站在苹果树下,显得更加轻松漂亮。它伸出嘴到白色的野花间去寻觅嫩草,不停地响亮地咀嚼着。我坐在木屋旁边的一个树墩上,心情愉快,因为自己年轻健康,马骑得好,马也看重这一点并且因此爱我,而我的马是良种,像女性一般温柔,无论我做什么——给它放上鞍鞯,拉紧肚带,叫它大步走或者随意走或者全速疾驰,让它站在台阶旁或者地界上或者林中一棵树下……它都一样高兴地顺从。

小屋窗边的一条长凳上,坐着一个约莫3岁的小姑娘,戴一顶睡帽。她在叭、叭、叭地拍自己的嘴巴,屋里既黑又热。

日落后明亮的空间面积缩小了,光线转暗。林间空地之上那无底的灰色高天里急速地飞来一对对丘鹬,停驻片刻,再向前飞去。青蛙不叫了,整个树林寂静无声,只近处有两只小鸟在啁啾,而且像睡前那样无精打采。整个黄昏一直老老实实坐在离苹果树不远的草地上的一个驼背姑娘,越来越频繁地抬头观看渐渐转为灰色、已经显出几粒小星星的青天,神情也越来越怪异。

上头是天,右边是已经熄灭的霞光,前面,苹果树后,是从黑乎乎的树林底部透过来的几道远方的微红的光线。我也在观看,时而向上看,时而看这些透过来的光线,时而看我的马,时而看那个驼背姑娘——她没有看我,却立刻感觉到我在看她,羞涩地缩回她的两只脚,拉拉衣服。她穿得干干净净,让人看着舒服。她的脸就是颧骨稍微大了一点,挺清秀,苍白得透亮。她瘦瘦的锁骨上挂着的一串项链,她穿的少女亚麻布衬裙,小小的赤脚,都挺动人,可是她频繁地向天上投去的怯怯的目光却很怪异,甚至有点可怕。

她母亲走来,从村里带回一袋黄米,一串“8”字形小甜面包。

她母亲跟我打过招呼以后,就在小屋的门槛上坐下来,唉声叹气地说:

“我到村里去了,买了点东西……您来了好久了吧?阿纽特卡有没有哭?她是没指望的,不说您也知道……”后面这句话显然是针对驼背姑娘说的,可是驼背姑娘听着,好像说的不是她,而是别人。

我知道,可是那农妇还仔仔细细、不慌不忙地解释,或者不如说是把她又想了一遍的心事大声说出来,尽管我已经听过多次:

“她闹得已经两次让人从水塘子里拉上来……有一天我从村里回来,看见她在齐脖子深的水里,想淹死……前几天我从杨树上把她解下来——我在林子里捡干柴,一看,她吊在树枝上,脚刚刚够得着草,脸上已经没血色了……说什么:‘他老来找我……’夜里我醒来就听见她在喘气,喊着‘: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放开我,我不愿意!’可听她的声音像是乐意,美滋滋的……她躺下睡觉以前一定要祈祷,念叨‘:别指望,别指望,我信不过!我要把整张床都画上十字!’人越来越瘦,瘦成一把骨头,只等入殓了……我根本不叫她干活儿,那是罪过……她的胆子都不知上哪儿去了,从前简直就像一团火,娇嫩、爱生气……年轻人的事儿,没人知道,脑瓜子里什么想法没有啊!有时候她会说走嘴,眼睛一低,脸红了,嘟嘟囔囔地说:‘我驼背,那又怎么样,我的脸不比别人差……谁也不要我,跟我这样的去行婚礼丢人,不要就不要吧……我找一个更好的,秘密的,半夜的……’说这种话,罪过大了,可我总想,等她死了上帝就都赦免了……”

驼背姑娘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里,没有听母亲说什么,眼睛怪异地紧盯着树林的暗处……

我回家的时候经过庄稼地。大地一片黑暗,这黑暗自下而上升起来,渐渐淹没了远方的霞光,直到最后一线。空气清新,其中有已经长上来的青青的麦苗香,地界上沾满露水的草香,以及田野的、夜晚的一切气味,我诞生、成长于其中,是它们使我感到生活如此甜美……

那农妇说:“我和阿纽特卡睡铺板,她睡坐柜,在圣像底下……夜里我醒来就看见她坐着,望着窗户外面,望着星星,望着黑夜,望着树林……她说她有一颗最爱的星,是不会变心的,是半夜的金星……”

半夜的金星,爱情星,黎明前的星。

我的马神气地走着,似乎感觉到我在想什么,凭借着微弱的霞光可以看见它的两只耳朵竖了起来……我的美丽、聪明的爱马啊!怎能用语言来表达我与你的亲密关系,我们之间的爱!没有比这种人与动物之间的永远沉默、永远忠诚不欺的爱更微妙、更神秘、更纯洁的了!

可是现在已经一片漆黑而且凶险不祥的树林和那个可怕而又美丽的驼背姑娘呢?她母亲想必已经睡了,而她这个活死人坐在圣像下面的长板凳上望着、听着——整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除了人以外,一切——这夜,这树林,整个宇宙,她的全部秘密——都和她在一起,都在她心里,我们任何人都无缘像她那样,因为她已经完全处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处在这秘密的、半夜的世界的掌握之中,她的那颗美妙而凶险的星黎明前会在树林上空放光……

于是我抱着我的沉默的爱马的强壮有力、如丝一般光滑的脖子亲吻,以便闻到它的不雅的气味,以便感觉到这尘世的肉体,因为没有这肉体我在这世上会觉得毛骨悚然。我拉紧缰绳,我的马立刻以它的整个实体回应我,轻快、热烈地驮着我沿着黑乎乎的大路朝家的方向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