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傍晚的春色美,只因有春风。新柳在风中侧身窥着辛夷树的枯木逢春,金枝摇曳着招引来许多飞鸟。春心连着那些帘幕,老树,嫩芽一起轻晃,掉到水面漾漾地点着明漪,剪着曾照彩云的春波,让已经铺天盖地的春光满园再蔓延得远些。天也醉于这风,默许他把橘色和粉红的积云推走,用欢欣明朗的起伏清透来代替——这天是被风吹成碧波万顷了吗?
不只昨日,从前的春也有春风。在干涩的青苔捉住微微的露水时,在枯萎的年华兜住绵绵的沁凉时,在城隍的野草觉察轻轻的色泽时,春风便已至了,而且是和着花草香,裹着燕子和一派天真来的。它是最与山林湖水相亲的,其次是河畔青瓦,流水人家。小时候的我曾多少次背着日落和草药追它下山啊,即使被落日突然下坠沉进水泽(我大概是唯一一个敢在黄昏里张目对日的人)又被荒芜紧紧跟随,被云影覆盖,被枯枝绊倒,被云雀带进深林——那些繁茂的华年!跑出树木的网后往往又跟丢了它,在窄路和八卦巷间来回呼唤却只唤醒尚有困意的鱼,最后发现它时只凭它的些许温热和鼻息——我自小便知:春风不一定有细语或者高唱,但一定有什么踪迹,哪怕是柳条倒影里颤栗和草的呼吸!
不只从前,今夜也有春风。此时三春未尽,春风的衫裾飘忽地扬起,又似软垂的幔帐罩住春所占领的山窝——飞花尚未扬起,尘土也不落下,就让光阴皎洁地悬着,照见这甜柔深谧的存在——这丰美流转的空气,这月白色默默,这淡得把我情思往春天里带的风!之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四散奔逃的飞霜,按住那些背着初春构想的八千里烟柳,那些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是因为我在等待像春风一样在夜里固执到来的事物,就像等不被吹走的月华。当然我的思绪也在途中沾满月华,不过不敢酣眠——小睡,梦不深,风里春温却那么深,直浸到比梦更深处去。春风,也是“潜入夜”的吗?如何娇柔地袭入梦土啊?
不只今夜,将来也会有春风。来年一定是这样:麻雀儿的春困被春风扫去,衔着一朵蓝飞过天空,让朴素的水杉兜喜鹊和阳光,沉淀出烟草年华和人适时的苍翠繁茂。春风扫去经文上的灰尘和折痕,让突然降落的雨丝也能翻译;也扫去秋风回雪——独钓寒江雪蓑衣在这些时候就应该让它抚摸,好从中顺走些暖意和花香;它当然也会扫去不断复述的过去,扫去泛黄的断章,将欲说还休放在悲秋的后半截上,让这人间情长被月光白白地笼罩,被葱笼白白覆盖。被春风步声叩醒的地方,没有僵硬的忧郁,只有新鲜的悲喜,还有一点点花椒树的烟火气——我借着悲喜抒情,春风一来便把这秘语取走了,撒在花椒树下增添碎影,增添它的错落感与可喜的卑微,不可塑的纤柔。
我当然不知道春风吹向哪个天南地北,更不知道春风所带走的东西又在哪里长住了——我当然不知道春风吹向哪个天南地北,更不知道春风所带走的东西又在哪里长住了,我仰头问天色也不知道,估计谁人也无法拼凑出他的行踪吧。那么多春风汇集起来,仿佛永远不会停止。春风过去,柳继续抽绿将继续开,水帘幕继续下垂,我们继续远行追逐。剩下三季的气候没有了春天春风,如同没有像在天上波涛,没有萎缩,城西的海没有不曾离开的我们。于是我常仰头问云,云也不知道,估计山峦也无法拼凑出他的行踪吧。那么多春风汇集起来,仿佛永远不会枯竭。春风过去,柳继续抽绿,浆继续拍水,帘幕继续下垂,我们继续远行,咀嚼剩下三季的气候。没有倒着吹春风,如同没有镶在天上的波涛,没有萎缩成溪的海,没有不曾离别的我们,更没有不曾归来的春。
教师点评:昨日,春风为傍晚带来了美:柳枝摇曳,水纹粼粼,云淡霞明。往日,春风为山林带来了美:草木重焕生机,燕飞、鱼跃、雀鸣。今夜和来时,春风还会为大地带来美:旧尘不在,新绿渐浓,莺飞草长,万物复苏。但是,这些美只局限于昨日、往日、今夜与来时的这些时刻吗?或者说,这些时刻,春风只给傍晚、山林、大地带来了美吗?答案很明显:不是。这便是文章最值得咂摸也最为匠心独运之处了。这些看似散落在各个时刻的美意,其实是合并起来的春之芳华,是春风每一年都会送上的无限风光——作者别出心裁地借鉴并运用了修辞中“互文”的手法,让描述的景致看似“拼接”,实则“交织”,让笔下的文字看似零散,实则聚合,达成了一种尤为别致的“浑然天成”之感。更有意思的是,这样的形式也和作者在文中传达的意味形成了呼应:春风吹向天南地北,但广阔的大地终会迎来春天,春风不知何时起舞,但人们总能感知暖意,春风或许总有停歇,但我们还要带着生机、活力、期盼、憧憬继续前行。文章美也,新也,更巧也,妙也!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