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第七天，窗台的绿萝又黄了一片叶子。我蹲下身替它摘掉蜷曲的枯叶，指尖触到叶尖凝着的水珠，凉得像清晨没喝完的半杯白开——原来潮湿的不只是空气，还有时光在褶皱里浸出的清愁。

窗玻璃上的雾气总也擦不干净。楼下的香樟树被风吹得歪歪斜斜，枝叶绞成一团深绿的漩涡，像极了去年秋天祖父围巾上的毛线球。那时他总坐在窗边读报，老花镜滑到鼻尖，读到精彩处会忽然哼起不成调的戏文，尾音拖得很长，漫过窗台的茉莉，落在我写作业的草稿纸上。如今窗台换了绿萝，而祖父的藤椅空在墙角，椅面上落着的光斑，像被谁剪碎的半块月光。雨珠顺着防盗网的铁下滚，一颗接一颗，数到第二十七颗时，听见母亲在厨房叹气。抽油烟机的轰鸣混着雨声，把她的声音揉得很碎：“你爸的旧衬衫，袖口又磨破了……”冰箱里还冻着上周包的粽子，蜜枣馅的，是父亲最爱吃的口味，可他总说“留着慢慢吃”，转身又去啃馒头就咸菜。暮色漫进厨房时，我看见他鬓角的白霜比去年又重了些，像落在春枝上的残雪，明明该化了，却又在风里凝出一层薄冰。

傍晚的楼道总飘着别人家的饭香，咸鲜的酱油味混着花椒的辛香，绕过我家虚掩的门，又轻轻飘走。妹妹抱着作业本缩在沙发角落，台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晃啊晃，像只想要展翅却被雨淋湿翅膀的蝶。她最近总不爱说话，连最爱的卡通贴纸都堆在抽屉里落灰--或许是发现了父母藏在衣柜深处的体检单，或许是听懂了深夜里大人压低声音的叹息，那些没说出口的重量，正悄悄落在她九岁的肩膀上。

深夜睡不着，便坐在窗台看雨。远处的路灯把雨丝照成金色的线，一根一根织着潮湿的夜。楼下的流浪猫又蹲在垃圾桶旁，尾巴卷成小小的问号，眼睛亮得像两颗被雨水洗过的玻璃珠。我想起去年冬天喂它的那碗热粥，蒸汽模糊了窗玻璃，它舔食时的“呼噜”声，曾让整个寒夜都软了下来。可此刻它只是静静地蹲着，任雨水打湿脊背，像个被世界遗忘的逗号，悬在夜色的段落里。

抽屉深处藏着本旧日记，纸页间夹着初雪那天捡的梧桐叶，如今早已褪成浅褐色，脉络却格外清晰，像奶奶布满皱纹的手。她走的那天也是个雨天，棺木上盖着青灰色的布，雨珠顺着布角滴在地上，敲出细碎的响，像她生前总在耳边念叨的“多穿件衣裳”。后来我总在雨季梦见她，梦里的老院子积着水，她撑着油纸伞站在门槛边，喊我回家吃刚蒸好的桂花糕，声音穿过雨幕，却怎么也走不到我身边。

风又推开了半扇窗，带潮湿的草香涌进来。绿萝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影子落在日记本上，晃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绿。原来有些忧郁是无声的，像梅雨季里不断生长的青苔，沿着记忆的砖墙慢慢攀爬，在时光的缝隙里开出小小的、带着水珠的花。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没来得及拥抱的温暖，还有藏在潮湿空气里的叹息，都在这个漫长的雨季里，酿成了心头一片淡淡的、化不开的云。

或许人生本就有这样的时刻，像被雨水浸软的书页，字迹虽有些模糊，却更显温柔一一那些让我们轻轻皱眉的、忽然鼻酸的、在深夜里静静凝视的，从来不是真正的悲伤，而是对这世界太过深沉的在意。就像窗台上的绿萝，即便黄了叶子，也依然向着光的方向，轻轻舒展着新的嫩芽。而窗外的雨，终会停的吧？等阳光穿过云层，那些被雨水浸润的时光，或许会在某个清晨，悄悄蒸发出带着青草香的、明亮的希望。

此刻，我合上日记本，替绿萝浇了些水。水珠顺着叶片滚落在窗台，映出一小块晃动的天空——灰蓝色的却藏着一些若有若无的、想要透亮起来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