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初识这世间,万般流连,看着天边似在眼前,也甘愿赴汤蹈火去走它一遍。”
风又刮起桌上纸条,荡在空中飘摇,掠过窗外浮影,它带我回到襁褓到银发,往事种种,皆为所求。
倒计时,开始了。
流转回七十年前,阳光射到我身上那一刻,我便已知,这声啼哭,将带来一片欢笑,冬日的寒风依然凛冽,可窗扉紧掩,毫无刺骨可言,一阵浓郁香气袭来,病床旁的柜子上摆放着一束鲜花,名康乃馨,其间穿插着一张纸条,其上立寥寥二字,简短却动人心弦。“韩兵”,这便是我的名字。我望向我身旁的她,眼眶晶莹,嘴角微扬,她的气息很微弱,但定是愉悦的。我听见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夹杂着甜美柔和的香气,发梢起舞,半分柔情半分绵延。我与她四目相对,她笑了。
时光匆匆流逝,转眼已是十年以后,期末考试的哨声已经吹响,我用那只新买的钢笔写下我的名字,心中默念:这难熬的苦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突然空中飞来一个纸团,我悄咪咪打开一看,果然是熟悉的字迹,其主人,是向我索要答案的他。愈发焦灼的内心燃着,我似乎该拒绝他,可毕竟懵懂单纯,总以为凭借自己的智慧可以瞒得住老师的眼,也许是我掐指所得不够精准,老师回头的一瞬,就是那道弧线再现的时刻。很显然,最终躺在我们卷子上的,是鲜红的零分。
最后还是渡过了那个非我所愿的苦假期,我跟着年华来到了二十岁,踏入大学一年的我,还经历着青春,阳光藏在密匝匝的树叶里,落下点点星辰,翻开那本诗集,粉色的纸条映入眼帘,惊喜之余,我小心展开,显然大一放假时的那场晚会上我所作指弹,抓住了她的心,纸条最后的三字,确乎俗气至顶,然而初次经历的我,眸中也闪烁着光。我仍记得那天的窗帘随风摇晃,如海一般的黛蓝,使我变得宁静,自习室里悄无声息,可我听到了甜蜜。
送走我的第一批学生,我终于还是哭出了声,满桌的留言纸条,让我不得不回忆这四年,那天他们叽叽喳喳地第一次坐在教室里似乎都很熟悉,只有一个陌生的我,今天他们又叽叽喳喳三五成群地离去,还是剩一个孤孤单单的我,毕业后我选择回到了母校,熟悉的操场还是老样子,教学楼倒是翻了个新,那些孩子们的笑脸将我揪回了从前,喜欢惹哭别的小姑娘是我的一贯作风,可不管怎样不舍,我只能送他们一程,只愿他们此去经年,归来还是少年。
四十岁,看着那蛋糕,早已插不上这么多根蜡烛,妻子在厨房忙碌,旁边女儿送上为我写的贺卡,字旁画了一个太阳,“风雪有你,暖阳是你,你是最好的父亲。”可是亲爱的姑娘,你的太阳不是爸爸,爸爸只在你冷时给你温暖,你要做自己的光。话虽如此,一桌好菜端上桌时,灯影迷离洒在桌上,她的马尾辫扎得正青春,她耳旁的白发却闪闪发亮,这么多年她太辛苦了,与我奔波,与我共荣辱,我才发觉我们都在渐渐老去,剪刀石头布之后抚摸着她的头安慰她再次输给我的甜蜜也一去不复返了。
伴随着婚礼交响曲的奏响,白纱轻拂地面,我终将妆容精致的她的手交给了那个他,敬酒之后我便匆匆离开,不愿再见与她的离别,女婿给我写的信还藏在我的衬衣底下,“爸,您放心,我会好好对她。”这世间果然是轮回的,于五十岁的那一年里,三口之家变成了四口,可在深究,却是回到了起点的二人世界,我用尽心血蓄满的水,最后还是泼到了别人家,我折好这封信,笑了笑,发觉我鼻子已酸,泪珠落下,滴答,娟秀的钢笔字晕开,泛起涟漪。
怀着沉重的心情,我走出了教室,这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堂课,随后我便退休了,拿着那张光荣退休证书,回忆往事点点,点开手机上历届学生为我录的视频,一人一句竟也有一整个时辰之久,正所谓桃李满天下,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在默默付出中,回报定将是有的,或早或晚,它一定都在。校长为我留了字条,感谢我三十余年为学校的付出,长达3000字,回忆了与我同行的日子,我从未想过四十年前和我传纸条被光荣逮捕的他,也会有一天西装革履,与我道着别离。
身旁的她合上了眼,我将写好的遗书放在床头,我早许下承诺,求不得与她同日生,却定将与她同日死,七十岁刚刚好,剩不多也不少,够我铭记,我拿出多年前为她戴上的头纱,重新别在她的一头青丝之上,亦同时拿出她为我每日系上的领带,重新佩在这件她最喜欢的衬衫上,放下手中的药,眼眸慢慢合上,我牵着她的手,进入梦乡。白字黑字清楚写着后事,捐献器官,海葬归乡。“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是我为我的人生留下的最后一句。
人世间的纸条有太多,它承载了我的所有,包括酸甜苦辣,包括南北东西,包含相遇,包含离别,包含长大,包含成熟,包含诺言,包含感悟……最初的最初,我们都是孩子,最后的最后,我们终将老去,无论怎样,还是将自己的命运押在了一张张纸条上,从起先的纯色到后来的五彩,再到最后一张的素色,这就是一生。
“如今走过这世间,万般留恋,看着天边似在眼前,猝不及防跨过浮世万千。”
起风了,纸条还能被刮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