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我踩着青石板走入村口。

细风正蘸着水汽在柳梢头写字，新抽的枝条垂成绿帘，将整条溪涧都笼在朦胧的烟青色里。

转过晒谷场，远远望见老茶寮的炊烟与山岚缠绵作一处，恍惚间竟分不清哪缕是人间烟火哪缕又是天地灵气。

溪畔的野樱开得放肆，粉白花瓣跌进流水，载着去年深秋沉底的枯叶往东去。

家里黄狗追着落花打滚，尾巴扫过岸边新翻的泥土，惊起几只偷食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晾在竹竿上的蓝印花布，将晒得暖烘烘的棉布香搅进风里。

老槐树下聚着几个戴草帽的老汉，锄头倚在树根处，铁锹上还沾着昨夜新翻的腐殖土。他们就着搪瓷缸里隔夜的茶，争论着今年该在东坡种早稻还是糯稻。

"瞧这燕子垒窝的架势，"跛脚张指着檐下不停衔泥的鸟，"要比去年早搭成窝半个月呢。"

铜铃忽然轻响，惊得檐下孵卵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在晒得发烫的瓦片上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

晌午日头渐烈时，我跟着采茶女进了后山。

新发的茶芽裹着晨露，蜷曲的嫩叶像婴儿攥紧的拳头。

女人们的竹篓里渐渐铺开翡翠色的云霞，笑声惊动了岩缝里的兰草，幽香乘着穿林风漫过整片梯田。

忽然有白鹇从茶丛中窜出，雪色尾羽扫过采茶女的麻花辫，惊得她们直起腰来.看见远处竹林里浮动着竹鸡织就的流动翠屏。

溪水拐弯处的鹅卵石滩上，几个孩童正用柳条编蚱蜢笼。

湿漉漉的柳皮在他们掌心翻飞，不一会儿就变成精巧的六角笼，笼眼里漏下的光斑在沙地上游弋。

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把刚捉的草蝉放进竹篓，看它攀着芦苇杆练习振翅，自己却蹲在青苔斑驳的石臼旁，用凤仙花汁染指甲，染得指甲盖像半透明的琥珀。

暮色四合时分，村口的老碾盘成了天然戏台。

放牛归来的少年们抱着新割的艾草，坐在碾盘沿上吹叶子。不成调的哨音惊醒了趴在草垛打盹的老猫，它伸着懒腰跃上柴垛，尾巴扫落几片榆钱，打着旋儿落在纳鞋底的阿婆膝头。

她眯眼望着渐暗的天色，将最后几根棉线穿过麻绳，线头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像极了溪边垂柳新抽的丝绦。

当最后一线天光被山脊吞没，村舍间次第亮起的灯火宛如撒落的星辰。

不知谁家的收音机飘出咿呀的戏文，混着夜来香的甜腻在暖风中发酵。

守夜的老更夫经过晒谷场，木梆声惊起夜枭掠过打谷场，翅膀拍打空气的声响惊醒了沉睡的稻种，它们在陶瓮里窸窸窣窣翻身，梦见自己正在湿润的泥土里舒展腰肢。

我枕着溪声入眠时，听见柳条在月光里抽长的声响。

那些苏醒的胚芽正在地底编织绿色的血管，候鸟的羽翼掠过钟摆般的山峦，将季节的刻度绣进年轮。

当启明星第七次眨眼时，整座村庄都浸在青瓷般的薄雾里，像枚刚刚萌芽的琥珀，包裹着所有正在舒展的、萌动的、等待破茧的春日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