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走在冬日的街道上,入眼是树木枯褐的枝干,池塘里余几枝清瘦残荷……烟云似水,我想起了与外公相处的点点滴滴,温暖了一冬的冷清。
月亮的冷冷青晖,破窗而入,散发出一种低调而稳健的美。每个周末的晚上,外公就有一桩雷打不动的家务活要干,那就是熨衬衫。
熨衬衫的时候,外公会会播放一张他喜欢的专辑。月光斜照进来,斑驳了一地碎影,像慢镜头里一瓣一瓣绽放的花朵。幼时的我不明白这个很机械的家务活,外公为什么总是做得那么一丝不苟,似有无穷乐趣。外公回头致我浅浅一笑,淡淡地说,熨衬衫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休息,他认为熨衬衫比聊天,打扑克牌要惬意得多。“其实啊,那是男人的精致。"外婆有时会给我看外公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一个摩登的小生,西装革履,穿着讲究。
月光如水,摇动着。在月光的荡漾中,我长得很快。我开始上学了,管我学业的还是外公。那年春,心似鹿,初学写字,写得歪七竖八,外公拿过作业本看看,说得练练毛笔字了。他给我挑了一支软毫的毛笔,规定每天晚上必须写一张大字。我觉得颜真卿的字大而飘逸,心中很是喜欢,便跟着临帖学习,可颜书的沉雄简练实在模仿不来。外公站在身后,不时提醒我:“身子要端正,身不正,字也是歪的。"扶正我拿毛笔的手:“笔要直,锋要藏,这样线条才含蓄有内力。”“练
字要取静,须先从静里立个根基。"学了两年,外公说像个样子了。而后开始学结体严紧、骨力遒劲的柳公权,再后来欧阳询、褚遂良等唐代大家,外公也叫我一一临帖摹遍。临的多了,眼界是有了,审美也有了,可我总觉得手中功夫仍旧稀松平常。直到那年,同弄堂里的街坊又来叫外公写春联,在此之前,我只是他的一个得力小助手,帮他裁纸,压纸。
“妍妍,火候差不多了,这次你给他们写。”月光依旧,外公悠悠地说。于是我呼哧呼哧写了一晚上的红对联。在众人的啧啧称赞声中,满园春色,墨汁飘香。
树影婆娑,风儿轻轻,月光照在小院里,呈现出水的姿态。我走过屋内,墙壁上贴了太极拳的拳谱图,旁边有一副对联:老年心事当拿云,雄鸡一唱天下白。此时的外公没有坐在太师椅上,他在房屋上面的露台上。我静悄悄爬上房顶,看见一个大人的影子也在跟着我爬,他在我下面,我上去时他已经在房顶,我想我的劲真大,把一个大人的影子拖到了房顶。上到楼顶,我看见外公身着白衫白裤黑布鞋,衣袂飘飘,一会儿白鹤亮翅,一会儿野马分鬃。行云流水的动作带着奇
异的力量,回荡在小院中,回荡在我的心田,镌刻在我的心底。
清梦若微尘,多年后,我总是回想起那些夜晚里的均匀月光,那些灿烂得不名所以的美妙和神奇的迷离时光。风又起,月孤明,在周围高楼大厦的掩映下,外公的那座胡同里的小院,人去梁空,冷雨敲窗掩重门,显得有点落寞。
岁月总是一副匆忙的模样,匆匆赶来,又匆匆走远。世上却总有那么一个人令人贪恋,感谢那个为我提过灯的人,照亮了前行的道路,指引了我人生的方向。他将时间放缓,他未曾离去。
月又西,微微荡漾,我站在冬日的风中,路灯忽然亮起来了,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