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灰的天上,松松的,挥下几筷子雨,和着乱躁的蛙叫。眼尖的人,一眼便能看见几块水田,刚犁耕过的,匍匐在土,像老人的脊背;一把白光捎过去,脊背立刻亮起来了,满地白肚皮似的,一股一股,倒立着。
很难不钟情于这样的环境,鼻腔里,腥泥味很重,混着雨的凉。土地在呼吸呢。提着伞走过田埂,我的脸上演变一场水的风云,伸手一摸,是雨。
蛙声远远近近地鼓噪,一声,两声,土地的呼吸大声起来,蛙叫密密的也大声起来。蛙叫里,一条雪亮的白毛巾很模糊地晃着,待走近,那原来是一个仍在耕作的老人。他简直是一个从自然中走出来的庄稼人了,簌簌的细雨中,他竟丝毫没有对雨的防备。
水田里的蛙叫,多惹耳朵,老人却仿佛没有听到,浅浅的,与我招呼一声,便继续着他的犁耕。我记着前些年见到过一个老农,对于田里的小蛙,都是要一只只赶走去的。问他为什么,他抹着汗反问,干嘛让它们在这里叫?想到这里,我很快便对眼前的老人起了敬佩,接受蛙叫,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于是试探地求教,可惜蛙声太吵,只好一连重复了好些遍。老人说,蛙叫,就让它叫嘛,你自听着,才是好的。
好像蛙,也听懂了我们的对话,好像蛙,认为唱得还不够响亮,不足以表达它的赞同,于是很快,我的耳朵里变成万吨的轰鸣。仔细听了又听,这亢奋的声响只是更吵闹。我的心里生出不耐来,老人看了我一眼,低下头耕作,他很慢地说,别的地里嫌蛙烦,都给赶走了,怎么能呢?甭管它,让它叫嘛,住嘛。
怪不得呢,老人这地方比其他田畦里的蛙叫更加清亮。我想不到老人顾思的这样周全,他要成全一声蛙叫,并且甘愿自己的耳朵整日整夜的受到轰鸣。原来先前那老农不能算是真正的庄稼人,庄稼人啊,是骨子里的谦卑,骨子里的成全,对于一声蛙叫,那也是不愿意打扰的。
雨点停了,月起,白夜有光。蛙叫是从小处开始,才逐渐浩荡的,我的灵魂也是从小处开始,才逐渐被浸透的。空气很沉,同时湿漉漉的,我的耳朵里,保有节奏的蛙鸣却轻快起来。一声,两声,这一次,我终于听清了它对夜的答复:成全,成全。白月光印在脸上,软软的,像初生的蛙叫,月光里,我的心与蛙的叫音相融。于是我终于成全了蛙的叫声,并且明白,正是蛙叫,成全了我找回自己。脚板踩在均匀的细泥上,我终也可以感受到泥土的体温了。好在为时尚不晚,在反感与喜爱的徘徊间,我还可以选择成全。这种直抵内心的蛙叫啊,灵魂的蛙叫。
可真有趣呀!
教师点评:这是一篇具备一定思想深度的文章。在一片蛙声里,作者书写了不同的耕作者对蛙叫的态度,在作者的笔下可以看出真正的庄稼人接受万物的生长,理解自然的规律,因此,人的灵魂深处与自然、生活的共鸣亦是如此——成全万物,也成全自己。总体来说,文章观察细致,体验入微,笔法老练,淡而有味,感情丰富,娓娓道来,给人悠悠回味,看来我们的小作者已经颇具作家风范了。除了这些,文章最具特色之处是作者的景物描写,最开始作者写“从灰的天上,松松的,挥下几筷子雨,和着乱躁的蛙叫”,这里天是灰的,雨是落的,蛙叫是乱躁的,整体环境氛围读起来总觉得闷闷的,这样的景物描写与“我”接下来对农人不驱逐青蛙的行为感到疑惑相呼应。最后作者写“雨点停了,月起,白夜有光”,这短短的几个字已经昭著着作者对于这一切有了顿悟,于是才有了结尾“可真有趣啊”的感慨。这种通过景物描写呼应人物心境变化的能力十分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