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甩开万重山,进入这处不算开阔的山谷,落日正圆。
骑马西行时,黄河急流,长安城春风正吹花千树,到处莺歌燕舞,到处花枝招展,到处春光无限。按说,马蹄再快,也快不过风,尤其快不过孤城日夜翘首呼唤的春风。但是,他和他的马已到。春风呢?明天,或者夜里,或者一站上城头,春风就会撵上吧。
他刚刚现身山口还是黑影一点的时候,孤城上的士兵就发现了他,立马欢呼雀跃,载歌载舞了。
他放慢马蹄,举目前望,孤城一片,大不过长安城的三四房,但这高大坚挺让他浑身一凛;土黄色的城墙在脉脉夕阳下金光闪闪,叫他不敢看上第二眼。四周,还都是山,一座座,一重重,巍峨肃穆,壁立千仞——如果山是岸,谷是海,孤城就是扁舟一叶。他回望刚刚走过的山口和那道算不上路的路,早不知被何物吞噬。
“京使,京使!快上来!”三四十个土黄色的头脸从城上探出来,手臂拼命地往上揽。
城门却是紧闭,一丝细缝都没有。一队雁阵缓缓北飞。他笑了:“我不是雁,怎么上?”
十几根粗大的绳子从城上放下来。“抓住,拉你上来!”城上大叫,“马栓城下!栓牢了!”
栓了马,他伸手要抓一根绳子,十几根绳子争相围来:“抓我的,抓我的!我拉你!”他抬头看着一张张极度兴奋、讨好的脸,为难了。
“别争!讲规矩!”一声粗吼,吓得他差点掉头要跑。
“不许徇私!”所有人的声音集中向一个人。
“嘿嘿,谁叫我是将军呢?”一颗不知道是黑还是黄的大脑袋伸得老长,半个身子都倾出城墙,“兄弟,我力大,我拉你上来。”
一站上城墙,他就明白了:春风不是没有撵上来,是被冷风劈头赶跑了。
“穿我的袄子!”一个士兵脱下袄子递给浑身打战的他,却被另一只手急忙拦截:“穿我的!我不怕冷!”
“谁不怕冷?”将军不像刚才那么吼,但明显不屑,“不服,跟我比试一夜?”
“又徇私!”几只手气呼呼地收回去。
“我不是京使。”他叉手施礼,“将军,在下王之涣,游历到此。”
“不是京使?”将军大惊。
“不是皇上派来的?”士兵们顿时像霜打的茄子,“皇上真的忘了我们,大唐真的忘了我们……”
“多嘴!”将军的一声吼还是吓得王之涣一哆嗦。“凡从大唐而来,东方而来,都是贵人!兄弟,吃饭!”将军拉着王之涣席城而坐,吩咐道,“今晚有贵人,上酒!”
很快,一个士兵抱来了一坛酒,给每人都倒上一小口。
“喝!”将军向王之涣举碗,轻轻抿一口,咂了咂。又舔了舔嘴唇。
王之焕也抿一口——不是酒,是水,浑黄的水,碜牙。
“上饭!”将军又吩咐。
又一个士兵捧来馒头,一人一个。发到王之涣,将军伸出两根指头。王之涣只接一个,托到掌心:硬的像石头,土黄色,婴儿拳头般大小,里面有草根也有树皮。王之涣四下看看,一个个在埋头小心地啃食。王之涣也埋头啃食。
“对不住了兄弟。”将军吃完舔着手掌。
睡,也是在城墙上,王之涣学着士兵们的样子,倚坐城墙,佩剑紧握手中。
天亮了,一阵狂风过后,太阳还不露面。城门打开,几个士兵提着铁铲出城,挖草根。
王之涣下城,上马。
城上羌管幽幽,是《折杨柳》。
将军驰马老远,回来时手握一截柳枝。“一路平安!”将军下马,将柳枝捧到王之焕面前,“莫说我客套。我大唐子民,到哪里,客套不可少。”
王之涣接过柳枝:僵硬干瘪,连柳芽儿都未冒出。“春风不度,何来柳芽?”王之涣策马向东,背后,冷风掀衣,冷彻骨髓;迎面似有缕缕春风拂来,温暖和煦。“春风,你泛滥京城,此地何不吹度丝毫?”王之涣喃喃低语,忽而嘶吼: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