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已经成了一个传说。
许多年以后,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那里曾经有过一片老街了。它被拆除、抹平、替换,它被包围、吞并、淹没,它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老街,已经成了一个传说。
我曾经每天都要从老街边上那条马路走过两次。在那些日子里,我亲眼看见了它的消失,一点一点的,一天一天的。那里曾经有很多老房子,挨挨挤挤的,鳞次栉比。后来,它们被人们写上了字,就像游街的人后背上插上一块木头标签,或者胸前挂起来一块牌子,上面没有写“斩立决”,而是写上“拆”,它不是岳飞,被人后背上刺字,而是被赐字。那些赐字的人似乎感到意犹未尽,于是又在那“拆”字的周围画上一个圆圈儿,画得非常圆,比当年阿Q先生画的那个圆多了,可见时代总是在进步,水涨船高,画圆圈儿的技术亦复如是。
那个圆圈儿真的好圆啊,似乎在向人们宣告着自己的所有权:这座房子已经被占领。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似乎有理由相信,老街其实是被文字占领的。是的,它首先被文字占领,它必须而且已经被文字占领,这是一定以及肯定的。
老街之所以被文字占领,我们可以找到很多的依据。比如,关于街区的规划、拆迁它的谈判、协议的签署、新街的建设,这些都是宏大的工程,当然属于宏大叙事的范畴,它们怎么可能会不用到文字的呢?于是,文字先行一步,书写了老街的命运,开启了新的征程。文字是刀,切割了老街的岁月,占领了老街的地盘;文字是土,掩埋了老街的历史,尘封了老街的历史。人们借助于文字,让老街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在岁月的掺和之下,老街渐渐演变成了一个传说,老街终于成为了一个传说。
我隐约记得,大约是两三年前的一个春夏之交的时节,那时候老街的征地拆迁刚刚启动没多久,于是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一大批文艺青年,内心中突然涌起了思旧怀乡的情绪。他们蜂拥着,向老街飞去,于是拍照,于是写诗,于是“作文以记之”。总之,那段时间的老街,迅速地成了香饽饽,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然后便沉寂了。
老街,其实很像一个人,一个老人。
在那段时间里,文艺青年们频频组团,一批一批光顾老街,就像是去看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人们拍了很多照片,写下了无数的诗行,创作了好几篇漂亮的文章,暖文,好像应该称之为暖文。文字的力量再一次显现出来了,老街在文艺青年的镜头和文字之下又活了一段时间,然后终于开始了沉寂。老街人开始搬家,拆迁队开始进驻。我特别留意到一个现象,那些拆迁的人,其实很多是外地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拆除的是什么。其实在他们眼里,那面临拆除的老街不过是一堆废旧的砖头罢了。在那些砖头堆砌的构筑物里,传出来墙倒屋塌的声响,偶尔还有三五只猫儿从荒草丛中发出几声凄厉的叫声。
再后来,连猫儿也不见了踪影,于是就只剩下荒草杂树了。我这样说其实是不准确的。应该说,荒草杂树开始登上舞台,它们占领了老街。那些荒草其实一点都不“慌”,它们有条不紊地生长,慢慢地占领每一块地皮、每一堵残墙,它们以万千身躯宣告了老街已经成为历史。如此看来,在这种地盘争夺战中,最后的胜利者似乎是荒草无疑了。
然而事情却并非如此。因为时间总是在流转,时间证明最后的胜利者似乎不是荒草,而是开发商或者是开发商手里掌握的各种机器。在挖掘机的轰鸣中,老街被挖的沟壑纵横,在推土机的推动下,老街又被彻底抹平,然后登上舞台的是打桩机、搅拌机、起重机……打桩机把无数根水泥桩子插入那一片土地,就像把钢针插入犯人的肉体,搅拌机搅和这水泥黄沙,填满了老街的空间,起重机吊起来巨大的建筑构件,堆积木一般开始了新的建设,于是高楼大厦平地起了,于是钢筋水泥遍世界了,于是新的世界诞生了,于是老街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其实在这人世间有很多传说,在岁月的磨洗中老街也成了其中的一个。它从南黄海边生长起来,又从南黄海边消失了。岁月悠悠,在宇宙的演变长河里,老街来过,在未来的时光里,老街也许还会再来,只是到那时,我们去了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