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退出院子,退的那么慢,其间还有多次停顿,如同一种哽咽。”
——题记
我对草原与马场的记忆,如那天低声道别的夕阳,在我心中弥散成了余晖后漫天的星辰。
儿时,由于父亲工作的原因,我寄宿在一位牧民家中。童年是由一片丰厚柔软的绿毯打底,再由那些肥美健硕的马儿们上色,点缀着牧民的吆喝声,和一坨坨菜花似的羊群。
清晨,天还没有亮透,阿妈给我倒了酥油茶。微凉的空气和着咸香的奶味钻到鼻子里,勾引着我昏睡的脑袋向它靠近。茶里有很多盐巴,早上起来喝了,骑马跑一天也不饿。
阿妈仔细的掖好了我的领子才将我放出去。我奔向我的马儿,她是一匹健硕的成年马。阿爸总说我一点都不像城里孩子,活是个土生土长的草原娃,上了马就会骑,一撒手就跟马儿一样跑的没影了。
山上的野花早已在记忆中模糊成了一片,只记那天雾很大,白流从你的手缝里面流过,就像那些我童年里对草原的记忆一样,抓到手里,又散去了。
中午的阳光很刺眼,马儿半卧着,小小的我躺在她的阴影下。潮湿泥土的气息弥漫,我睁开眼,看她立起了身子,用前蹄点着地,催促着我快点走,天上层云聚集,风雨欲来。
我挎上她的背,脚轻轻一夹她便大步跑起来。草原的雨总是像这样突然间来的迅猛,衣服瞬间被浇湿,雨水打的我睁不开眼,白雾让我辨别不了方向。阿妈阿爸一定在家着急了。我知道,那一坨坨菜花似的羊变成了阿爸头上的白发,那一碗碗清晨的酥油茶变成了阿妈眼中的昏花。
一道惊雷落地,她扬起了前蹄,在地上打了个转,毫无防备的我松了缰绳,抱紧了她的脖子。她逐渐的安静下来了,舔了舔我伸出的手。我被吓得忘了害怕,家的方向就像地磁感应一样召唤着我,我好像听到了阿妈阿爸的呼喊。我用缰绳抽了一下马儿,脚蹬紧蹬子,雨水打在她身上又溅在我脸上,她的肌肉群组数百次的收缩舒张,践踏着雨水形成的小塘,泥浆在我们身后飞扬。
我看到两个在马背上徘徊张望的身影,我喊着“阿妈!阿爸!”他们的身形瞬间充斥着喜出望外,我冲过去,勒住缰绳跳下马,投入阿妈的怀抱,阿妈的泪是温热的,带走了雨水的冰凉。
回家后,阿妈给我细细擦了身子,当然少不了阿爸的一顿骂,晚上,阿爸阿妈摇头笑着,听我夸大渲染着我的英勇身姿。
后来,在夕光溶解了的草地上,我跟阿妈阿爸道了别,跟草原和马儿道了别,夕阳低声跟我再见。再后来,童年草原的位置已经像雾一般在记忆中流逝了。我追逐着记忆、追逐着消退的草原,一路向西,但草儿最高也还没到我的小腿肚。后来,听说草原治理了,草儿又回来了,我又追着草儿们,但再也看不到童年那片丰厚的绿毯,再也找不到我的马儿,那群菜花一样的白羊,还有我的阿妈阿爸。
草原和童年与草原的记忆,像一场看不真切的梦、如夕阳、如白雾一般逐渐弥散了,退的那么慢,其间还有多次停顿,如同一种哽咽...
阳光退出院子,退得那么慢。其间还有多次停顿,如同一种哽咽。
--余秀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