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家,有两口缸。一口立在小院,一口放在厨房。
小院栽了三棵沙果树,两垄青椒,一排薄荷。叶片婆娑,剪破阳光,落一地明明暗暗的流苏。我踩着小凳趴在窗前,盯着红彤彤的沙果,想着让姥姥摘哪个好。姥姥正把着葫芦瓢,一瓢一瓢从那口土棕色的圆肚缸里舀水,装上水桶。不一会儿,姥姥直了直腰,一推薄铁缸盖,叫我一声,我利落地收好小凳,快活地跑过去,帮姥姥一起拎着水桶到小院去。葫芦瓢晃晃悠悠,浮在水面上,压着总想跳出的水花。
水缸困过的水,温和不凉,不像刚放出的水那般冰冷,最适合养植物。我蹲在地上,奋力推那只沉甸甸的桶,姥姥则弯腰舀水浇地。手一扬,水花飞溅,在阳光下宝石一般闪烁。秋日的阳光褪去了炽热,为姥姥花白的发戴上金色的发带,为姥姥若有若无的浅笑镀上一层暖色。薄荷叶上面有一层细短的小绒毛,显得憨态可掬,清香浮动,混杂着泥土的气息。姥姥仔细的观察,又低头嗅了嗅,摩挲着叶片,最后选了几枝摘下。我手里捏着薄荷的茎,姥姥手里提着长竹竿,低头笑问:“哪个好?”我认真指了几个,又举起竹筐。姥姥仰头,拨动竹竿,一颗颗红彤彤、圆饱饱的沙果落入竹筐。进了屋,舀了缸里的水,洗净沙果,又烧开一壶水,姥姥冲了一壶的薄荷茶,清冷之味弥散在氤氲的热气中。姥姥又满上水缸,坐在我旁边,递给我一颗沙果。咬下,酸的我直皱眉,甜味又旋即沁入口腔。姥姥瞧着我,笑了起来,又望向窗外的小院,温柔道:“赶明儿青椒熟了,摘下来做给你吃。”
姥姥说过,水缸困过的水,干净,不冷,洗东西透亮,烧的水也洁净。后来,我也这样觉得。
小院的缸,没有薄铁盖儿,压着几颗大石头。秋天,姥姥买了一堆白菜,屯在仓房里,又从中挑出几棵,洗洗干净,控上水,整整齐齐码在缸里,一层白菜一层盐,每码一层盖上布,踩一踩,夯实了,能多码几棵。隔三天,一加水。过一阵子,棉裤都穿上了,酸菜便腌好了。东北名菜之一,酸菜排骨粉条,是我的冬日限定。姥姥切开酸菜,剁成丝,放入排骨粉条,闷着炖一会儿,便出锅了。酸菜酸咸清脆,配上排骨香而不腻,土豆粉制成的粉条,劲道爽口。我的一双筷子上下翻飞,吃得头也不抬,一碗酸菜很快就被囫囵掉了。窗外白雪纷飞,薄荷和青椒被雪覆盖,早就看不见了,沙果树的枝桠上堆了一层雪,阳台的窗户上也起了一层细小的窗花。装酸菜的缸静静立在小院一角,披着雪被,却显得很温暖。姥姥笑问好不好吃,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又得意地自卖自夸了一通,高高兴兴又进了厨房。
姥姥说过,酸菜缸在以前没有冰箱的日子还可以冻肉,在她的时光里,年夜饭就寄托于这口缸了。我觉得,有了冰箱,这口缸在我的冬日里也有不亚于年夜饭的地位。
滨城的秋也到了。我透过明净的窗,看窗外的碧海在远方细做一道线,看楼下叶片泛黄的梧桐小成一点,我突然想起这些。明明很普通,普通的人,普通的事,普通的姥姥,普通的沙果青椒薄荷酸菜,普通的两口土棕色圆肚缸。那座房子在我们搬家后就处理掉了,缸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酸菜总会有,水也不缺,只是不在缸里罢了。
我只是突然很想念,很怀念,那段故乡的安静又普通的时光。
有姥姥,沙果,薄荷,青椒,酸菜,和缸。